“只这一件吓到你了？子弹没有？炸弹也没有？”喻无臣问道。
  “开玩笑，姑奶奶我……”叶珠纬意识到自己好像太放肆了，赶忙收敛了一些，“我自从嫁到你家，前前后后经历了什么事你也是知道的。铁打的心灵，流水的恐怖袭击。从此我就是全五江最淡定的崽。”
  “也对。”喻无臣想起她这几个月的波澜壮阔，一时间也想不出否认的理由。丹水战役、集会暴乱、教堂自焚、跟洋人吵架、被流氓拦车、学校门口斗殴，大大小小花样百出，被他派去暗中保护她的罗利和彭奉贵回来报告时，总能长篇大论一番。
  “喻无臣……”叶珠纬将脸靠在椅沿上，扭着头望他。脸蛋被辣椒辣得红通通的，嘴唇也是，下眼睑也是，反而把她过于素净的脸勾勒出几分妩媚。“你呢？你今天在里面的时候，怕吗？”
  喻无臣沉吟半刻，也不晓得自己当时究竟怕不怕，他真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已经有好久没人问过他，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不怕，或者认为他不怕是必须的。他回忆起将炸弹击回去时的铤而走险，那一刻的心悸和慌张，现在看来好像也早就淡漠了。
  大概是因为他时时刻刻面临的心惊动魄太多，以至于哪怕死神拿着镰刀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吧？明知每个下一秒都有可能丧命，反倒让他无比的冷静。
  “呃……”他组织着语言，“怕，但也不怕。”叶珠纬好奇地看着他。
  “是你放的炸弹吗？”她问道。
  “不是。”
  “啊？”叶珠纬从椅子上坐直了，“你知道他们手上有炸弹吗？”
  “猜到了，但不确定。”
  “哎呀呀……”叶珠纬难以置信地摸了摸下巴，重新瘫了回去，“那也太危险了吧。你怎么会那么……你就不怕一个不小心被人轰上西天去吗？”
  “不会。”喻无臣被她问了几个浅显的问题，心情倒是好了起来，甚至再一次开玩笑说道：“我跟你一样，铁打的心灵，流水的炸弹，不会怕的。”
  叶珠纬嘿嘿地笑了几声，用筷子搅着碗里的红油，几颗葱花被卷向碗底，像她现在的心境一样飘忽。
  “喻无臣，你的这个计划究竟是要做什么的？”她信口一问，也并不指望他和盘托出，“不可能只是为了将罗曼国的领馆炸开花那么简单吧》”
  “当然不，不过……”
  “不能告诉你（我）”两人异口同声地将下半句说了出来。喻无臣朝她勾了勾嘴角，继续道：“这个计划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很大一盘棋要下。”他疲惫地揉了揉双眼。
  炸了领馆，才有制造冲突的机会，政府那帮无用之徒才不会挡道，湘鄂军才能将那条被洋人监控已久的道路夺回来，只有夺了回来，才能让那帮洋鬼子别再如此肆意嚣张。
  想到这些，他感觉肥肠给予他的力量又在一点点消失了。这盘棋刚下，他就差点儿丢了性命，这之后，恐怕不会轻松太多。他失神的样子放到叶珠纬眼里，歪打正着地变成了深沉思考。她忍不住感叹道，不愧是有为青年，一点点小炸弹，根本就没有在怕的。
  “喻无臣，其实你这么拼命，究竟图什么？”她不解地问。按照历史书上的描写，军阀们最喜欢欺压百姓，做什么都只为了扩大自己的政治资本，尤其到了中华民国初期，割据各地的军阀不都想着自己上台当老大么。
  可湘鄂军的名声也未免太好了点，虽然总有几个不识相的跑出来败坏名声，但总归还算不错，貌似没有那些大军阀那么不堪。她看喻无臣做过的一些事情，也感觉他好像不仅仅是冲着提升自己地位去的。有时他的行事作风，看起来不像个军阀子弟，倒有几番革命分子的热血。
  “图一个国泰民安，家宅兴宁吧？”喻无臣无奈地回答道。
  他自幼看过父亲与洋人周旋，见过被庸政害惨的人民，体会过被列强打压的痛苦。他老爹一步步走过来，刀头舔血，不过是希望最终能偏安一隅，做个土皇帝逍遥快活。可他……他比他老爹更贪心，有时他设想着自己期望改变的未来，都要嘲笑自己不自量力。
  他怅然地轻叹一声，把自己的白日做梦说了出来：“将来，那帮洋鬼子会被赶出去，我们收回属于我们的国土，将前朝留下的恶习通通粉碎，兴民生开民智。总有一天，当初那些管我们叫黄皮猪的，都要回头求着我们。”
  叶珠纬听见他语气中的期盼和渴求，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梦想着的未来，很快就能实现，至少在她的世界里是那样的。几十年后，那些曾经瞧不起他们，甚至觉得国人心智尚未得到开发的洋人，会离不开这片土地上制造和创造的东西，高新行业将会被国产品牌左右，尖端科研圈子内也要为他们留下一个重要的位置。
  然而在这一切美好实现之前，将会有多少场战争、天灾、内斗？多少怀揣着希望的人，永远也无法看到那一抹未来的曙光？
  她望着喻无臣闪闪发亮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忍心开口，不忍心告诉他华夏的劫难远远不止眼下的这些。哪怕放到现代，中国也一样面临着来自各方的压制，歧视、误解、颠覆、抹黑、嫁祸，那个他和她共同期盼的未来，恐怕还要再叫数万万人付出无法估算的代价。
  “如果那一天的到来，需要无数人，包括你的牺牲呢？”
  她问他。毕竟在她的世界里，军阀大都在北伐战争中失势流亡，没多少撑到了新中国，更没多少撑到了改革开放。
  喻无臣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望向她，那里头的生机勃勃，比她过去看见的都要盎然。他笃定地说道：“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叶珠纬一时无言，心中却随着他眼中晃动的火苗，慢慢的，缓缓的，渐渐的，变得温热起来。她现在所感受到的这份力量，是不是正是革命道路上所有知名和不知名的先辈们也曾体会到的？生于盛世长于盛世的人不能明白，这种展望有多卑微，又有多热切。
  然而她现在似乎也能领会到了，那种来自乱世的生生不息的澎湃，可能真的能超越人对小我的关注，能引领着人弃自身安危于不顾，为了那零星的希望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