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者:
咪尤 更新:2021-05-20 21:54 字数:3425
黑旗军中,苏赫任命千人长。
千人长可指任百人长。
其余十人长,五人长,皆是由军卒自行遴选。
由于有全军军卒连带之责,这些低层领军头领的选拔极为慎重。自五人长起,领军头领无一不是骁勇善战,坚毅果敢之辈。非军卒笃服信赖,莫能敢当。
吉萨人并入之后,除库克为千人长,指任几名吉萨领军头领为百人长之外,其余吉萨军卒皆暂时归入军中,有待假以时日之后再行头领选拔。
……
军吉在原本吉萨军中,身份颇为尴尬。
他本为吉萨王兄弟之子,可算作是吉萨王庭贵族,奈何为人粗鄙凶蛮难以管束又只服库克一人,是以在军中并无一官半职,平素里权且充当库克的贴身侍卫。
此次军吉被并入黑旗军五人队,他也并不在乎。既然黑旗军看重军功,上阵杀敌砍脑袋,对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军功不外乎唾手可得。
他唯一感兴趣的,是黑旗军的那身甲胄和乌兹点锋刀。苏赫那疾如闪电的惊鸿一刀,留给军吉的怨念实在是刻骨铭心。
进了黑旗军五人队,军吉可才知晓,这乌兹点锋刀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想拥有一把可破世间一切兵刃的点锋刀,除非为十人长,否则就得拿军功二十去换……那就至少是二十颗脑袋的战功了。
军吉的视线就只在队里众人的腰袢踅摸。
如今的十人长郑锋自然拥有一把点锋刀。那个叫索伦的小子,居然也有一把!
算是黑旗军新丁,军吉却是军中老油子,不好跟郑锋盘磨,他的眼神就只在索伦身上打转。
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痒,军吉就想拿索伦的点锋刀把玩把玩。
索伦如何肯,这把刀是苏赫亲授,怎可轻易示人。
再者,此时索伦已经知道阿爸战死,蒲类已亡……若不是众兄弟死死拦下,他早就冲入苏赫帐中,他只想问一问,四哥苏赫还是不是穆松之子!他还当自己是不是蒲类的族人!
与吉萨人的深仇大恨,即便苏赫可以放下,他索伦断无可能。
是故军吉只一开口,怒火中烧的索伦想也未想就是一记拳头当面砸到……并没有任何防备,军吉当即被锤的满面开花。
这如何能忍……
由此二人就自帐中打到帐外,叫嚷厮打中,越打人越多,直至引发了数百人参与其中的乱斗。
……
好在用拳头说话,打也就打了。
黑风盗与吉萨人之中本也没有军中新卒,还都有所顾忌,是故打急了眼也无一人抽刀出来砍杀。
否则待杨戬带兵赶到也就不是收缚缘由之人这么简单,只怕当即就要人头落地。
……
端坐于马上,杨戬铁青着脸,看着二人被押解到场。
他回视苏赫一眼。
苏赫甚是从容的摆摆手,“一切皆由杨老将军处置。”
只这一句,苏赫身后的一众千人长不由得相互对望……
这……不至于吧。
然而众人对这位杨监军,都不了解,也不清楚他的手段。
黑旗军全军,鸦雀无声。
军吉很多人不怎么认识,可这索伦乃是苏赫七弟,一母同胞,这大家都清楚的。
这难道是要军前问斩?!
……
提马冲前一步。
杨戬朗声道,“刀来!”
立时有两位鱼鳞卫抽刀在手,站立在索伦与军吉身后。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律当斩!没什么可说的,即便索伦是苏赫胞弟也是一样。”杨戬缓声道,“有法必依,有律必行,只可惜昨日某还未来及将军纪军规下达军中……”
他抬手一点索伦,“万军之中,三百步,劲射高昌统军卓烈,这泼天的军功也只能将功赎罪。死罪可免,军功不记。”
又一点军吉,“方才说了,军纪未达罪不在你,但毕竟懈军乱军有过在先……来啊,剃去军吉头上辫发,以发代首。”
不止苏赫,他身后的千人长,乃至黑旗军全军心里此时都对杨戬的决断暗自叹服。有理有据,不偏不倚,杨监军果然是治军高才。
“你二人,可有话讲!”杨戬问道。
军吉大咧咧的摇摇头,“剃,赶紧剃,剃光了才凉快!”
军中一片笑声。
“四哥!”索伦梗着脖颈,站起身来,冲苏赫大声喊道。
此刻他的眼中已是一片赤红,“我只问一句,如若不是军功在身,你今日是不是真的要索伦一条命去!”
这句话问的……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汇聚在那面旌旗飘摆的黑风旗下,端坐于马上的苏赫身上。
这如何作答……
……
苏赫也为之一愣。
他怔怔的望着军前的索伦,眉宇间微微一皱。
却无丝毫的犹豫,旋即催动胯下嘶风兽,苏赫来到索伦身前站定。
也不看索伦一眼,苏赫目光只是环顾军中。
“既然你军前问,我便在军前答。”苏赫沉声道,“是不是真就要了你的命去……今日你可以来问我……”苏赫低头看着索伦,看着他那张年轻的面庞,“他们知道……”苏赫抬起的手臂扫过军中那一名名原本的黑风盗。
“当年我初到黑风寨……若稍有不慎或者示弱人前,我苏赫就已经死了,被他们啃的骨头都剩不下。所以你此刻拿这句话问我,当时我能去问谁?”
提身纵马,苏赫对黑旗军大声喝道,“不要问我!要问就去问你们自己,去问问你手中的刀。有功便赏,有过必惩!任是谁人,绝无例外!”
……
阴云密布,天际间充斥着浓重的铅灰色。
天山脚下,碧波荡漾的蒲类湖,已被厚厚的冰雪覆盖。
岸畔曾经葱郁的青草牧原,如今白茫茫,一派寂寥。
飞鸟隐踪,牛羊不见。
一声烈马的嘶鸣声,惊醒了这一片死寂的天地。
口鼻间喷吐的白气,往复间有如一道道白练,湖畔的高地上,数十骑突现。
铁蹄碾碎了冰雪,踏破了肃杀的牧原。
肃杀!
在苏赫眼中,那血腥的戾气依旧盘踞在王庭上空。
目视所见的场景,有如锋利的冰棱刺在他的心头,狠狠的扎在他的眼瞳里……
数万族人赖以生存的家园,那原本帐房林立,人头攒动的王庭部落,此时却如同上古遗迹一般。
似乎在风雪中,已残存了千年。
唯有在那马蹄之下,自积雪中翻露出的一具具僵硬的尸体,狰狞遍布甚至尺厚的白雪也无法覆盖的刀柄箭羽,在昭示着这一切不过是近十日前发生的罹难浩劫。
残缺的圆顶帐房,有的塌下半壁,有的倒伏在雪地间,更多的仅存那一根根粗细不一的帐梁,好似干枯的鱼骨狰狞却又凄凉的扎向天际。
构筑马厩、圈舍的粗大圆木,横七竖八的滚落在地上。
或趴或倒,遍布其间人畜马匹的尸身上,插着箭羽亦或是致命的的刀剑割裂伤,血迹已经早已经干涸,隐在积雪下依然可辨那醒目的黑红色。
举目疮痍,恍若死地。
穿行在其间,目视所见数不清的尸体,有他的族人的,姑师人的,吉萨人的,甚至汉人骑军的……
苏赫额际的血管突突的蹦着。
零散的,躲到各处余生的族人已经回到了这片废墟之上。
见到这支几十人的骑军,残余的族人们惊恐的四下躲藏着,然而更多的却是呆坐着一动不动。
血腥的杀戮,太多的死亡,已经令他们麻木了。
此刻,活着还是死去,对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
驻足在昔日的王庭金帐前,看着那已然坍塌的大帐……
在金帐后的土包之上,一座新坟前立有一面木牌。
北狄汗穆松
下书,白方朔恭立。
这一望之下……
索伦终究是再也忍不住,年轻英武的身躯委顿在战马上无声的抽泣着。
他想要翻身下马,酸软的腿脚连蹬了数次,却连马镫也褪不去。
就此滚落马下……
奔至近前,索伦双眼只瞪得眼眶欲裂,他竟然看到白方朔的名字立于木牌之下……伸起一脚,他就欲将木牌踢倒……
却被赶至近前的苏赫一把拽住,“不可!”苏赫的言语间也尽是戚然,“这毕竟是他对阿爸的敬意……”
“阿……爸……”嘶声大吼着,索伦匍匐在坟前地上,雪团在他的手心里被捏成冰屑,被捏出了水。
苏赫扶起索伦的肩头,轻抚他的头发。
他试图安慰索伦,可他却根本张不开口。
他的肩头也在暗自抖动着,一行浑浊的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而下。
……
只觉得身子一紧,他被索伦紧紧的抱住。
“哥……”索伦含混不清的叫道,那声音迸出自他狠狠摩挲的牙缝里,低沉的好似地狱魔兽那狰狞的嘶吼,“这个仇……”
苏赫重重的搬住索伦的肩头,将他硬生生立在自己身侧。
“索伦,你记住……这已经不是仇恨……这是灭了我蒲类全族!如果仅仅是报仇的话,也太过便宜了……”苏赫的话语很轻,轻的只有索伦听的见,然而每说一字,每说一句,都有如一根根钢针般扎进他自己的心里。
索伦抬起头,看着苏赫那看似平静的眼眶中奔涌出的浊泪……
贴近在索伦的耳畔,苏赫狞声戾笑道,“我要的是这片天,这片笼罩着蒲类也笼罩着大夏的天。他们在咱们蒲类所做的一切……我要用他们的天来偿还!”
“我听你的!哥,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就是要将我索伦这颗心卖给魔鬼,都行!”
……
苏赫不太记得,自己曾经是否像此刻一样的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
他不太记得,自己曾经是否像此刻一样,任由泪水肆意满面。
他的眼前一片嫣红。
他知道自己迸出的是泪。
是血。
是血泪。
他以为自己可以……
可以正视所发生的一切。
然而此刻他终于明白,他不能。
他根本做不到。
他在这里,在蒲类牧原,在这片域外的天地里生长生活了二十一年。
这里是他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