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留宿在风云客栈，风云客栈由风家所建，最初只供御风镖局的队伍在此落脚，保障镖物的安全。随着这条路线越来越开阔，往来旅客日渐增多，风云客栈也渐渐对外营业，赚取额外的银两。风云客栈在全国共有数十家，全部建立在人迹罕至的押镖必经之地，与其说是风氏的经济来源之一，不如说是风氏在全国的情报驿站。
  江湖暗线，亡命之徒，流亡官吏，在走投无路之时，只有风云客栈会为他们敞开大门。
  与褐柱灰瓦的洛阳风府不同，风云客栈反倒修建得相当明亮。红顶绿廊，精细雕花，还有柔软的帘子从中庭垂下。
  “我们没进错门吧？这是风云客栈吗？”剑手青仰望着满屋子的红绿，一时迷了眼，实在无法将之与严谨的风府联系到一起。
  释凡小心翼翼地跟在释空身后，生怕迈错了步子。
  “风姐姐，我觉得这个客栈，好像是……像是……”桥雨霖抱着琴，犹犹豫豫，“好像戏楼啊，比听曲儿的乐府都要明艳呢。”
  “戏楼？呵。”梁旖施大步走进中庭，环视了一圈，“这风云客栈的装饰，分明就是风大小姐最喜欢的青楼吧？”
  风归凌欢喜落座在大堂，放松地抖着腿，“各位客官，可还满意？”
  众人笑闹着各自挑选了顶楼客房，悉数入住。
  夜至丑时，释空探身看了看高悬的明月，轻轻踏上窗台，翻身跃上屋顶。
  屋顶东南角早已静坐着一个人影，挺拔，纤细，紧致的黑衣，长发高高束起，在月光下清冷孤寂。
  释空阔步走过去，并肩坐下，半晌没有说话，只是顺着她的目光，静坐赏月。
  如果时间静止在这一瞬，不必再往前走，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你来干嘛？”如背影一般清冷的声音。
  “小青让我来的，说你在槐树婆婆那儿定有收获。”释空悠然道。
  “说得好听。莫不是她自己要来，你不让她来，怕我们俩在屋顶上打起来吧。”
  梁旖施从腰腹间掏出一块牌子，递过去。
  释空接过牌子，借着月光翻转观看，牌面上雕刻一只山雀，山雀的眼睛机敏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牌子下方刻着四个字：仅供入市。
  “山雀入市牌？”释空诧异。
  “槐树婆婆的牌位是个暗盒，我费了不少劲才取出来。”梁旖施摩挲着手指。
  “你是如何发现的？”
  “在我们刚看到槐树婆婆的时候，周围有很多供品，你是否注意到，这些供品虽然分着等级，但是摆放的位置很随意。肉食和果食是交错着摆设的。其中一部分果食盘里，顶部都放有一颗浆果，顺着有浆果的盘子连接而成的图案，正是那日我在白马寺看到的箭头形状，正好指向槐树婆婆的牌位。”
  “阿施，没想到你观察得如此缜密。小青也注意到了那些浆果，那并非入口之食，是山雀才食用的。她本想等大家都散开了再去一探究竟，没想到被你抢了先。”释空摩挲着山雀的轮廓，脑海里千思万绪。
  “入市牌都是有严格登记的，既然出现在槐口村，这村子定有不同寻常之处。”
  “小青告诉我，在这样的村落里，被视作信仰的神树都有对应的守护神，神树是屹立不动的，但是神兽会保护村民们。”
  “那槐口村的守护神是什么？山雀？”
  “小青并未在村里发现任何神兽的标志。那就还有一种可能，每年选择一个孩童进献给神树，将孩童炼为神兽使者。”
  “将孩童炼为神兽使者，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孩童经过训练，能与通晓鸟兽，传递信息，村民将之视作神兽使者。你想到什么了吗？”
  “你是想说……”一旦想到这儿，梁旖施的思绪轰然打开，排山倒海般将自己席卷。
  神兽使者……通晓鸟兽……箭头与山雀……朱府里的田洪……死侍……玲珑殿……
  “根本不是保护村庄的使者，是玲珑殿利用愚昧的村民在为自己培育死侍……”
  “与我的推测一致。之前我一直认为死侍通晓鸟兽的技能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才神秘无踪迹。今天小青提起神兽使者的传统，我才恍然明白过来，也许这些供奉神明的村庄都在玲珑殿的掌控之中，那些孩童都被悄然训练成了死侍。”
  “对于村民来说，成为神兽使者，是一种荣耀吧。只要寻访到当年进献孩童的村民家庭，也许就能查到玲珑殿的一些线索。”
  “玲珑殿一向神秘，古籍都鲜有记载，与之相关的人想必都被处理了。”
  说到这儿，释空和梁旖施双双跳了起来，“快！”
  两人跨上青骏马，沿着来时的原路飞速狂奔，伤口在夜色中快要被撕裂开，却没有人肯停下来，任凭汗珠沿着脸颊滴落。
  一个时辰后，再次回到了槐口村老槐树下，村庄里一片寂静，只有星辉落低低的屋顶上。
  释空和梁旖施屏住呼吸，走近村庄，扑面而来的酷烈杀气，梁旖施把腰间的红绳握得更紧了些。
  越往里走，杀气越重，两人环顾四周，只有槐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释空闭上眼睛，仔细辨别空气里的气味和声响。再次睁开眼时，他用力握住了梁旖施的手，在她手心飞速写下：撤！
  梁旖施也觉察到了异样，她不假思索地紧紧拽住了释空，使出全身力道揽住他飞身跃起。
  几乎同一瞬间，村庄土路上的雷火线全面爆炸，飞石与泥沙在半空中猛烈撞击，释空用宽大的僧袍护住梁旖施的面容，梁旖施则疯狂挥鞭，击散朝释空后背袭来的星火。
  跃上屋顶，刚刚站稳，不料屋顶上也是成排的雷火线。顾不上商量对策，地面已无处落脚，只能沿屋顶向村外遁逃。两人都有伤在身，眼看着雷火在身后依次爆炸，追着他们的步伐越来越近，几乎要烧到衣衫。梁旖施用红鞭栓住释空，重新调整呼吸，改用小幅内力勉强支撑着他们用轻功艰难地前进。
  “释空，村里还有村民，我们救不了了。”梁旖施的声音微微颤抖，不忍心看向烧着的房屋。
  “阿施，不要多想，先到安全的地方去。”释空宽厚的手掌抵着她的背脊，推着她往前走。
  火光照亮了梁旖施的脸庞，炙热的火药味步步逼近，但是伤口的阵痛来袭，消释着她的内力。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前方还有数不清的雷火，释空早已汗珠如注，他决定奋力一博。
  “阿施，上来。”释空指指自己的后背，梁旖施已然无暇顾及其他，她趴上释空的后背，双腿紧紧盘住他的腰，就像在阵眼里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她触摸到了他后背狭长的伤口，如断裂的山崖，把她的愧疚之心摔得粉碎。
  梁旖施双掌用力伏于释空的后背，将内功全数输送，她尚不知释空下一步要做何，但她只能选择相信。
  释空停下前进的步伐，而是用脚掌的力量稳住重心，转过身去，直面火光。他一只手用力揽住后背的梁旖施，另一只手使出全部内力，汇聚于掌心，用少林大力金刚掌正面迎战汹涌而来的火势。双势在半空中交汇，在接触的一刹那，释空收回了内力，巨大的冲击波将他们抛出了村庄，两人双双重摔在地面。屋顶的雷火线全数点燃，漫天的火花纷纷扬扬，声势浩大地落入星夜。
  释空和梁旖施喘着粗气，徒然望着已经沦为一片火海的槐口村。
  沉默良久，梁旖施的喉咙已经干涸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嘶哑中带着颤抖。
  “释空，那么大的火势，村庄里为何那么安静？为什么没有任何人的求救声？”
  “阿施，”释空握住她的肩，“在我们来之前，村民们就已经遇害了。我们刚进村庄的时候，空气里已经没有人气了，只有淡淡的血腥味。”
  “那他们的尸首……在哪里？为何没有见到？”
  又是一阵沉默，释空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还记得白天的时候，那位长者说，都是因为得到槐树婆婆的庇佑，村子里的人躲过了战乱、天灾和饥荒，才存活下来。一颗百年不动的槐树，它能提供的庇佑场所只有一个地方。”
  他抬起手，指向槐树。
  梁旖施看着剧烈的火势渐渐蹿上了槐树树冠，宛如遥远天际的一团盛大火烧云，然而她的胸腔，仿佛跟着树冠一起，剧烈地燃烧着。
  树下埋葬的无数生灵，若是看见这漫天的火光，是否在哑然地哭泣。
  梁旖施再次拿出山雀入市牌，拂去牌面上细碎的灰烬，山雀的眼神在黑夜里依然明锐，她的眼神却渐次黯淡了下去。
  “是不是因为我拿走了这块入市牌，才引来这场灾难……”
  释空取下佛珠，原地坐下，闭上双眸，默念佛法，为亡灵超度。
  梁旖施看着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耳，他隐忍的手指，他克制的佛珠，衬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