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洛阳刚刚打开城门迎接第一缕晨光，释空一行人便驰马离城。
  这几匹好马是剑手青从南境带来的青骏马，是青龙山的战马，倘若全速奔驰，仅需三日便可抵达京城。
  剑手青的马叫剑风，脖颈昂扬，毛色鲜亮，疾驰如风。剑手青骑在马背上，晨光下的剪影气宇轩昂，雀翎在发尾荡漾。
  释空跟在其后，不禁想到少年时期，小青在少林静养期满，方丈和释空跟随她一同回南境。茫茫几千里崎岖山路，小青也如今日这般骑着剑风走在前方，时常扭过头来冲他微笑，小小的身躯在他眼里幻化成一个青色的色块，缥缈无形，若远若近。
  匆匆一晃十余年，马背上的女孩依然一身青衣，却已成为南境最年轻的一任青龙山主。
  行至途中驿站，四人下马稍作休息，释空给大家点了简单茶饭，末了又吩咐店小二：“再来一盘上好的牛肉……”
  “不用。”剑手青眼疾手快地止住小二，“就这些，够了。”
  “小青，我们都是僧侣，粗茶淡饭习惯了。前方路还长，你得进补肉食，补充体力。”
  “无需。我也曾在寺中修行，也是少林弟子，此次进京，就与你们同吃同住，无需单独分出心思来照顾我。”
  剑手青仰头饮下一杯粗茶，茶水进喉，全是仓味，也只是明朗地笑了笑。
  “反倒是师兄你，今日驰马一路疾行，背上的伤口可还好？”
  释凡也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伤口没裂开吧？要不要我帮你换药？”
  “无事。”释空神色淡然，“小伤而已，无需记挂。”
  “小伤？呵！那么长一道血口子。你这傻小子，自讨苦吃。”通延法师在一旁不满地嘟哝。
  “自。讨。苦。吃。”剑手青接着通延法师的话茬重复了一遍，尾音干净利落，却带着打趣的调子，眼神落到释空那儿就不走了。
  释凡嗅到一丝抬杠的气息，缩了缩脖子，闷头咕咚咕咚喝茶水。
  “我吃这一鞭子，好过你受皮肉之苦，对青老山主有个交代。”释空端坐如常，面不改色。
  “唷……自己想挨鞭子，让人欠下你个情，可别拉上我父亲当说辞。”剑手青心里明镜似的，嘴上也不饶人。“再说了，那日你当真认为她能伤得着我？”
  “师妹……”释空微微侧过头，眯起一只眼，佯装背伤疼痛。
  “我南境的大山大水，也任由你画了去送给她，就不担心她窥探得南境的奥秘？”剑手青像是铁了心要把释空逼得无处遁形。
  “若是一幅画就泄露了南境了奥秘，青龙山庄可不会放过我吧。”释空垂下眉，状若受刑。
  “反正我不会放过你。京城路漫漫，我就替方丈好生看着你。”剑手青收回了眼神，冲释凡眨眨眼。
  释凡没忍住，“噗呲”一声呛了茶，脸憋得通红。
  释空除了瞪眼，只能瞪眼。
  旁边零散坐着几桌人，看他们的衣衫和坐姿，大多也是江湖来客。
  左后方的一桌人正在低声谈论。
  “哎，听说了吗？京城最近可不太平，各位都出京，可是为了躲避这风浪？”
  “呵，我闯荡江湖这些年，何来躲字一说？京城不太平，我就要还京城个太平。”
  “那你怎么出京了？”
  说话之人声音压了下去，“你可知京城为何不太平？”
  回答之人音量更低了，“宫里的事儿呗……据说宫里丢了一件宝物，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而手握京城安防大权的睦王爷又丢了女儿，心思早已不在朝廷，此时正是京城最混乱最脆弱的时候。”
  “皇上已经多日不临朝，宫里究竟丢了什么宝物咱们都不知道，但睦王爷家的事儿是千真万确，睦王府已经张贴了告示，谁要是能找到梦瑶郡主，赏金十万两。”
  “十万两？！”
  “嗯。”
  “那兄台此次出京……？”
  “当然是找梦瑶郡主了！找到梦瑶郡主，睦王爷才能回笼心思到京城的安防，安防稳了，朝廷人心也就稳了，京城自然就回归太平了。”
  “那宫里的事儿……？”
  “还想管宫里的事儿？你有梅花玉符吗？有，你才管得着。”
  释空把自己的梅花玉符往僧袍里掖了掖，漫不经心地低头喝茶。
  右边一桌人反倒是翘着二郎腿，高谈风月。
  “京城好吃的，好玩的，不胜枚举。过几日你们都到了京城，自己寻摸着找乐子去，哥哥我可没空陪你们。”
  “那你上哪儿去？”
  “我呀，我要去顺天楼找姑娘去。”
  围桌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我可告诉你们啊，这顺天楼的姑娘可不是人人都见得着的，她们一个个的呀，穿着最好的丝绸，涂着最好的脂粉，都踩着云飘在天上呢，要对得上她出的对子，才能上楼去一见芳容。”
  “那你可有对出来？”
  答者支支吾吾，“没，没呢！太难了！”
  又是一阵充满了嘲讽的大笑。
  “可别光顾着笑我，我随便说个顺天楼姑娘出的对子，你们谁要是对得上来，今天我就叫你爷爷！”
  “得嘞！孙子！说一个！”
  那人清清嗓子，“都听好了啊！是一首七言，第一句‘一行白鹭上青天’，第三句‘三千功名风雨间’，谁能对出二、四句，就能上顺天楼见姑娘去！”
  众人纷纷陷入了思索，只有释空浑身打了个激灵。
  一行白鹭上青天，二指飞影若无弦。
  三千功名风雨间，四面楚歌莫笑言。
  这是风一刀刻在盒底的诗，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挂在青楼里当做揽客的手段。
  更让释空惊诧的是，除了风一刀、方丈和自己之外，竟有第四人知道此诗，这绝非偶然。
  “请问施主，这是哪位姑娘出的对子？”释空站起身，向旁桌询问到。
  “哟？”旁的人看到释空，顿觉新鲜，“和尚是对对子感兴趣，还是对姑娘感兴趣呢？”
  “这对子出得相当高明，想来这位姑娘必是饱览诗书，我腹中已有对应之策，此次进京，想同这位姑娘切磋一二。”释空应到。
  “说是对对子，这不还是想见姑娘嘛？”
  “切磋切磋……和尚是要和姑娘切磋对子，还是切磋别的……”
  “真是世风日下，宫里还血雨腥风的，这和尚都想着进花柳巷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剑手青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拔出腰间的佩剑起身就把旁桌劈得粉碎，众看客纷纷惊恐弹开。
  “这和尚果然不简单，出门在外还带一姑娘。”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
  剑手青身形不动，用剑迅速划破了刚才说话之人的衣裤，露出两条光溜溜的腿来。
  “谁再多一句废话，我就让他跪着出驿站。”
  剑手青用剑指着众人，剑身泛着雾青色的寒气。
  左桌的客人缩着脖子不敢往这边看，右桌的客人屏住呼吸，担心剑飞到自己身上，店小二站在柜台后，也不敢上前来调解，只盼着这几桌人赶紧吃完结账走人，可别把店里打得稀烂。
  万物皆静，释空心里还在琢磨着那首七言，剑手青只想着如何收场，旁的人却是一动不敢动。
  此时，从驿站门外匆匆走进来一个人。
  一身厚重的褐色衣衫，戴着硕大的斗笠，脸部隐匿在阴影里，只看得到一圈淡淡的胡茬，背上背着一个瘦长物件，用黑布裹住，看不出是何物。
  他并不看旁人，径直走到一张空桌前坐下，“小二，上酒。”声音浑浊，如深秋大雾。
  来人打破了大堂里的僵局，剑手青收起剑，丢下几个铜板在桌上，踏出门去。
  剑手青骑着剑风一路疾驰，把释空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释空、释凡和通延在后面追得大汗淋漓，释凡不解地对着释空大声询问：“师兄，小青姐姐是不是生气了？”
  释空在风中朗声回答到：“无碍，她带咱们赶路呢！”
  天色渐晚，在青骏马的加速狂飙下，他们已经到达了开封。
  剑手青尚且精神头足，一路追赶其后的三人，已是精疲力尽。
  释空招呼跑堂把马牵走，带着大家走进悦来客栈。
  这一路骑马骑得腿软，加上背上的伤痛，释空一进门就迎面撞到人。
  释空双手合十，刚要开口致歉，就被对面宽大的手掌握住肩膀，“释空法师！有缘相见呐！”
  释空抬起头，就看到来人一身褐色软甲，发髻高高束起，干净利落，英姿勃发，原来是御风镖局的风大小姐，风归凌。
  “风大小姐，御风镖局早几日就出发了，缘何今日还逗留在此？”释空不解。
  “唔……说来话长，你们稍作歇息，晚些时候我再找你们细说。”风归凌拍拍释空的肩膀，匆匆离去。
  悦来客栈里随处可见御风镖局的镖师，分楼层站岗巡逻，对客栈进出之人警惕性都极高。
  剑手青和释空一边走向顶楼的客房，一边观察客栈的整体布局。
  一进客房，释空便嗷嗷着让释凡给他换药，嗷嗷声音之大，隔壁房的剑手青都听得坐立难安。
  剑手青大力敲开释空的房门，没好气地说：“有那么疼吗！白天赶路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疼！”
  看到释空背上的纱布还微微渗着血，语气又软了下来：“换完药就赶紧躺下吧，一会儿我让厨房把茶饭送上楼来。”
  释空额头上一圈细密的汗珠，沉静地对她说：“我不疼了，你别生气了。”
  剑手青背对着释空坐下，“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那帮江湖莽夫的气。你是少林寺最负盛名的法师，他们凭什么对着你污言秽语？！”
  释空披上僧袍，无声地笑了笑，“出门在外，谁知道我是何人，又何来要求旁人都敬我三分。这些野莽之人，你理他们做何？”
  “那你干嘛又要搭他们的话，咱们在藏经阁里读过多少好诗好文，这首民间七言怎么引来你那么大兴趣？”
  “七言哪分高低贵贱。我确实对这首七言感兴趣，你看啊，这第一句‘一行白鹭上青天’，虽然直接挪用前人的诗句，但是和第三句‘三千功名风雨间’结合起来看，要表达的完全不是同一个意思。这就值得好好推敲琢磨了。”
  “我真搞不懂你，我们还有那么多凌乱复杂的线索要去追踪和解释，你却执拗在这七言之中。”
  “小青，破案本是我的职责，我本不该牵扯你进来。但你仗义出手相帮，连日被这案件的线索缠绕，心绪一定很劳累。你问我为什么执拗这诗，第一句我就喜欢。”
  “一行白鹭上青天？”剑手青更疑惑了。
  “对。那年方丈带着我，送你回南境。我们进入青龙山的第一天，站在山头上，就有一行白鹭，从头顶飞过，飞向远方的青空。那时候你还小，不知忧愁和烦恼，山间都是你的笑声。一行白鹭上青天，在我脑海里就是这样的画面。”
  剑手青抱着双腿，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对不起，师兄……”
  “是我对不起你，把你卷进案件里来，破坏了你原本单纯快乐的生活轨迹。”释空走近了坐在她对面。
  “是我自己要参与进来的，我想帮你，帮方丈，帮少林寺。”
  “嗯，那从今往后，你可愿一直信我？不要自己气坏了身体。”
  “嗯！”剑手青忽闪着明亮的眼睛，郑重地点头。
  释空从僧袍里掏出一个茶包，“今天辛苦了，也没喝到什么好茶，我给你泡一壶吧。”
  剑手青看见那茶包，又好气又好笑，那是她从南境带给他的，老树黄片。
  在洛阳的时候释空就一直没舍得喝，随身带着，没想到今天还是喝回了小青的肚子里。
  释空把茶杯往她面前轻轻一推，“给！青，龙，一，叶，漂。”
  剑手青笑出声，混合着难过和开心仰头一饮而尽。
  风归凌站在客房外看了许久，此时才忍不住进门打断他们二人，“喝什么好茶呢，也不带上我。”
  “风大小姐，别来无恙。”
  风归凌迅速关上房门，大步走近他们，低声说到：“你们行至此处，可有感到什么异样？”
  今天光顾着赶路，并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动，释空和剑手青齐齐摇头。
  “风大小姐可是发现了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京城押镖的路途，我往来过无数次了。但是这一次，总感觉周围有人在盯着我，如芒在背。我原本以为是山贼冲着镖物来的，这几日我有意控制行进的速度，一路上都让镖师在暗地里埋伏，也没有人对镖物动手。”
  “既然如此，那风大小姐为何不包下整个客栈，里外均有镖师把守，安全性更高。”
  风归凌摆摆手，“非也。既然不是冲着镖物而来，那很有可能是冲着我来。我带着镖队住在一个开放的客栈，仅包下大半数客房，夜里我可以居住任意一间客房，混淆视听。”
  释空和剑手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倘若风大小姐身上携带有重要物件，我反倒是建议加快速度进京，把所有镖物都顺利送达方可安心。”
  “我正打算如此。”风归凌听到他们的建议正是自己心中所想，顿时安定了不少，“你们夜里也多注意些，若有异样，随时召唤站岗的镖师即可。”
  “嗯，多谢风大小姐关心。”剑手青抱拳致谢，“对了，和你一起的桥姑娘呢？”
  “她呀！”一提起桥雨霖，风归凌的眉头就皱得打结，“你们看她小巧玲珑的乖巧样子吧，我一带她上路，她就到处乱跑，经常乱跑一两个时辰，又回到队伍中。我问她去哪儿了，她就说感应到她要找的人在附近，必须去找，还非得抱着琴去找，结果每次都双眼无神地空手而归。”
  “哎，也是个可怜之人。情人没了踪影，于她是不可承受的打击吧。”剑手青叹着气。
  正说着，一楼大厅里响起了空灵悠远的琴音，音律绕梁而上，听得人心旷神怡。
  释空和风归凌都是曾在这琴音里失过神的人，不自觉地就绷紧了神经。
  “喏，回来了。”风归凌皱着眉，歪头向屋外。
  在绝美的音律之外，一个黑衣人从屋顶轻轻一跃而进，跃进了风归凌的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