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
陆昔归 更新:2021-05-20 21:25 字数:5435
轮到梁旖施上前礼佛,她恭敬地走到大佛面前,低头鞠躬并跪拜。
双手合十,闭上眼的片刻,却想不到该跟佛祖说什么,似乎没有什么愿望是需要佛祖帮忙的。
练通天妒神功吗?
当上武林盟主吗?
找到失踪的师父吗?
帮释空顺利破案吗?
世上有千千万万人,长跪于佛祖面前,诚恳地许下心愿,但真正实现的,又有几个呢。
如果每一个愿望都能被佛祖所在意并且施以援手,世间应是福慧具足,何来如此多的苦难和悲愤。
与其将愿望寄托给高高在上的佛祖,不如自己多用功,每一分付出,都掂量在心里。
佛祖是用来赞美和尊敬的,何必总是给他增添烦恼呢。
她思考得太久,整个人好似僵跪在殿前。
“阿施,阿施!”徐令时在一侧轻声唤她。
梁旖施忽地睁开眼,看到身后还排着队伍,匆匆俯身长拜,口中默念赞美与感激之词。
在跪拜的那一瞬,梁旖施看到平滑的地砖上,无端刻着一个潦草的小山雀轮廓,旁边是一个扭曲的箭头,指向洛阳正南方。她来不及多思考,只能记在脑海里。
走出大雄殿外,徐令时似在耳畔说了寥寥数语,但她全然没有听到,脑子被刚才的图案所占满。
怎么会那么巧呢。
箭头所指的正南方,正是观园所在的地理位置。
那日在观园林荫间,发现的正是一只长尾山雀。
而这潦草刻画的手法,和观园尸坑石壁上的作画手法,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梁旖施不禁浑身打了个激灵。
“阿施,一会儿回府里我就去找父亲说……”徐令时满眼的温柔笑意。
“啊,我有东西落在大殿里了,我回去找一下,你先上马车等我吧。”梁旖施匆忙告辞,转身回殿。
在主殿和侧殿的道路中间,梁旖施追赶上正欲离开的印纪法师。
她微微喘着气,双手合十,鞠躬,“住持,我有要事,想询问您一二。”
印纪法师微笑看着她,“是梁姑娘吧?但说无妨。”
梁旖施本想把刚才的所看所思通通讲一遍,喘息片刻又觉得太鲁莽,于是旁敲侧击地问道:“请问住持,入寺礼佛的香客们可都有登记在册?”
“确实有。”印纪法师点点头。
“可以……借我看看吗?”梁旖施脑子里飞快地运转,逼迫自己想出一个十分牵强的理由,“呃……我刚才礼佛的时候,向佛祖许了婚配的心愿,就在那时,我脑海里似乎听到佛祖跟我说,我的有缘之人,正月里也曾到此礼佛。所以我想看看香客名册,早点儿找到我的意中人……”
“按本寺规定,香客名册不可随意借阅,恕我不能帮梁姑娘此忙。”印纪法师笑眯眯地看着她,“其实看与不看,都干系不大,梁姑娘与令时情投意合,自然会水到渠成。”
“啊……不不不,住持您误会了,不是这样子的,啊……多有打扰,告辞告辞!”梁旖施听到徐令时的名字,话都接不利索,匆匆辞别了印纪法师,逃出白马寺。
回到徐府,梁旖施被谜团紧紧套牢,一直在抱朴小院里来回踱步,思索着是谁曾去过白马寺,又是什么样的功夫能在短时间内在地砖上刻画图案,这个图案和案件究竟有多大关联。
徐令时推门而入,一改往日的克制和隐忍,脸上反而浮现着些许兴奋和雀跃。从寺里回来没多久的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的锦衣,领口处印着暗雅的山茶花纹,腰间配白色玉佩,整个人站在阳光下,温润清俊,令人欢喜。他径直走到梁旖施面前,目光炽热地看着她的双眼,道:“阿施,我已经同父亲讲好了,父亲也同意……”
“嗯?讲什么?”梁旖施满脑子都是山雀和箭头的图案,完全看不懂他的神情。
徐令时紧张地顿了顿,单手执于胸前,“你我二人,相识已半年有余。我看书,你习武,我研究秘诀,你百炼成功。倘若我们能一直这样,你可满意?”
“嗯?”梁旖施没空细细思索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只想到有阅书万卷的徐令时在一旁研究秘诀,指导她遍习武学,还是挺不错的,于是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满意,满意,挺满意的。”随手摘下一支山茶花递给他,“喏,送给你,谢了,对我这么照顾。”
梁旖施仰起头,看院子里的繁茂古树,她心里毛躁,想把小山雀取下来再仔细看看。
“那你可愿,此后搬到我的令园入住,我们共同研习浩瀚武学,一世都如此……”徐令时紧紧握住手中的山茶花,和他领口的花纹咫尺相应。
梁旖施愣了一秒,转过头,目光穿过徐令时对着里屋大喊:“二虎,我的鸟呢?!”
二虎茫然地从屋里跑到树下,眯着眼睛在枝叶间找寻,还绕着步伐吹起了哨子,古树上方却毫无动静。梁旖施顾不得其他,从腰间挥出红鞭,在树荫间来回翻转,树叶簌簌落下,始终不见长尾山雀的身影。
“谁来过?”梁旖施厉声询问。
“我们一直在院里,没有人来过。”二虎惊慌失措,声音都发着颤。
“上午这段时间,谁来过徐府?”梁旖施转身询问徐令时。
徐令时全然不知,只得先安抚她,“阿施,别急,我帮你找。”
“连笼子都不见了,肯定不是它自己飞走了,是有人盗走了!”
小鹦鹉从院门进来,走近跟前小心翼翼地说:“阿施姐姐,刚才我听北院的丫鬟跟大少爷说,上午你们去寺里烧香的时候,青姑娘曾经来拜访过,但见大少爷不在,就告辞了,说改日再来。”
梁旖施重重挥鞭落地,咬牙切齿:“剑。手。青。”
落叶纷纷扬起,梁旖施飞身跃出抱朴小院,不见了踪影。
留下徐令时一个人站在院中,春末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没说完的话从半空飘飘荡荡落到地上,徒增淡淡的哀伤。
梁旖施在洛阳城内骑马疾行,东市、北市、南市,都找不见剑手青的身影。
她心中已有答案,挥鞭抽马,百般不情愿地朝西市的方向飞驰。
还没踏进未见居的大门,就听到剑手青爽朗的笑声,梁旖施不禁打了个喷嚏,仿佛隔空被雀翎挠了鼻痒痒。
梁旖施一脚踢开衰旧的院门,便看到小山雀被挂在桃树枝干上,黑溜溜的眼睛正机敏地看着小院里的一切。
“阿施姐姐!”释凡站起身,惊喜地唤她。
梁旖施无暇应答,握住红鞭径直朝着剑手青横劈而去。
剑手青全身后仰,躲过一击,同时拔出腰间的佩剑,制衡住狂暴的鞭子。
“臭丫头,我的东西也胆敢擅自取走,堂堂青龙山,也毫无礼数可言!”梁旖施右耳的青脉由于震怒而纹路毕现。
“你并不懂鸟兽,放在你府中也是枉然,案情复杂,这山雀,我要定了!”剑手青单手执剑,毫不退让。
“嘴硬!我今天非教训你不可!”
梁旖施抽出另一条红鞭,双手同时进攻,左右夹击。
剑手青翻身飞旋,用剑锋打散双鞭的旋涡,从夹缝中护全身体,反而向前迈进了两分。
“师兄,咱们不劝劝吗?”释凡在一旁握紧了拳头,却插不上手,干着急。
梁旖施单腿弯曲降低重心,再次齐齐送出双鞭,左鞭扫上路,攻脖颈,右鞭扫下路,缠脚踝。
剑手青纵身一跃,整个身体和地面平行前进,赤月青山剑朝着梁旖施急速进攻。
“高手过招,此等盛景,在寺里可看不到。”释空平静地喝茶,丝毫不理会这场火药味浓重的对战。
梁旖施速速回鞭,在近身处缠住了赤月青山剑,钳制住剑的速度。
剑手青双脚落地,卯着劲一寸一寸地用剑靠近梁旖施的胸口。
赌上各自名声的力量的博弈。
梁旖施的眼眸盛满了燃烧的野心,剑手青的目光却如平静的湖水。
俩人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多占一分的力道,久久僵持不下,却不肯言和。
释凡从桃树上取过小山雀的笼子,站在树下对着她二人大呼:“阿施姐姐,小青姐姐,别打了。你们要再打,我就放了这小山雀。”说着便作势要打开金丝鸟笼。
剑手青抽出剑,转身奔向释凡。
梁旖施仍不甘心,汇聚全身力气,冲着剑手青的背影挥出沉重的一鞭。
鞭子在空中划出一条辽阔的曲线,释空抬起头,逆着阳光看到的剪影宛如飞龙出动。
鞭头触碰到桃树的枝干,巨大的力量将桃花瓣悉数震落,纷纷扬扬飘零在紧张的空气中。
鞭身快要落到剑手青毫无防备的后背上,释空站起身,箭步上前,从后方护住了剑手青。
啪!!!
沉重的鞭笞声,打在肉身上,击碎素净的粗布僧袍,在释空的后背上留下狭长的血痕。
他并没有运内功来抵御鞭子的攻击,一阵剧烈的震颤,从身体里流过,一瞬间痛得失去了知觉。
“师兄!”剑手青和释凡转过身,托住释空。
剑手青再次举起剑,要杀个回马枪,被释空从中拦住。
他微微侧过头,额头有虚汗,“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可以停战了吗?”
梁旖施看着眼前的狭长血痕,晃了眼,失了语,紧握着鞭子不知所措。
“哎呀呀,那么深的口子,得治上好一阵子,明天上了路,路途颠簸,你可要遭罪了。”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和尚,端着药罐子,走过来查看释空的伤口。
梁旖施愕然,怎么又一个和尚?还真是源源不断的和尚。
释空冲着梁旖施抬抬眼,轻声淡语地介绍:“这是少林药局的通延法师,此次随我们一同进京。”
梁旖施僵硬地冲通延法师鞠了躬,想着怎么悄悄退出未见居。
“哎呀呀,你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下手那么狠呢。释凡一路上还惦念着又要见到你了,你一进门就把释空打得皮开肉绽,这这这……这和释凡说的是同一个人嘛?”通延法师把梁旖施拉到院子中间,“有话好好说嘛,你一急,小青姑娘也急,你俩这一通打,要是把房顶都掀了,我们三个清贫和尚今晚只能睡大街去了。”
其他四人都不吱声,通延法师好一番说辞,才把四人都摁下,围桌而坐。
“释凡,去烧壶水,先给你师兄清洗伤口,我去看看我带的药,不行还得上药铺给你买去。”通延法师吩咐到。
条桌旁只剩下梁旖施、剑手青、释空三人。
梁旖施已经平息了怒气,现在满腹愧疚,话至嘴边却说不出口,向别人道歉,这还是头一次。
“说。”释空竭力克制着疼痛,保持语气的平静。
“我不是故意要拿走山雀气她……”
“我没想着鞭子要打到你身上……”
俩人一同开口,话语拌在一起。
“不是说这个,说正事儿,你们如果不是各自发现了山雀的线索,今日又怎会大打出手。”释空的目光扫过她二人,“小青,你先说。”
“朱府的山雀和徐府的山雀是母子,田洪正是通过这对山雀母子来和外界保持联系,朱府的是子雀,那田洪应该是死侍,他的主人通过母雀给他下达命令,只能遵守,没有退路。你们在观园发现的这一只,正是母雀。”
“这只母雀所属何人?”
“尚未查明,但用这样技法作为联络线的组织,我也只在古籍中看到过记载,在江湖上从未真正出现过。”
“什么组织?”
“玲珑殿。”
“阿施,你呢?有何发现?”释空看向梁旖施。
“我今日随徐家去白马寺,在大雄殿的地砖上看到莫名的图案,是一只山雀的形状,和一个怪异的箭头,箭头指向正南方,也就是观园所在的方位。”
“白马寺?”又一个佛家圣地,释空也暂时看不清这其中关联。
“而且,这个在地砖上作画的手法,和我们在观园尸坑里看到的留线索手法,一模一样。”
“箭头呢?箭头长什么样子?”剑手青询问。
梁旖施拿过纸笔,歪歪斜斜地勉强画出箭头的样子,箭身扭曲如藤蔓,只有箭头笔直有力。
“师兄,这正是玲珑殿的标志,我在书里看到过。”剑手青万分肯定。
“玲珑殿……”释空独自呢喃,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细细琢磨,“古籍中可还有关于这个组织的其他记载?”
“很少,没有一本书能完整记录下来,都是只言片语,散落在不同的古籍中。倘若要从书中将玲珑殿拼凑出个大概,短期内很难完成。”
“假设田洪确实是玲珑殿的死侍,那么死侍之死,是玲珑殿所为,还是江湖对手所为?”梁旖施提出疑问,“还有,遇害的其余九人,也都是死侍身份吗?”
三人均陷入了沉默。
释凡端过来热水盆子和毛巾,准备给释空清理伤口,释空伸手去解僧袍。
“师兄!你们俩清理伤口,上里屋去啊。”剑手青挪开了视线,背对着释空。
“里屋暗啊,我要是看不清,给师兄擦坏了,那可不行。”释凡急忙解释到。
“那也不能在外面啊,这光天化日的……”
“就在外面。”释空盯着梁旖施,面对着她宽衣解带。
方才陷入沉思状态的梁旖施看到释空露出的肩胛骨,猛然回过神来,也急急转身背对着释空。
释凡用毛巾在释空背上轻轻地擦拭伤口,释空吃着痛,却还是忍不住倒吸凉气。
梁旖施倍感愧疚,骄傲的她无法言说歉意,整个人由于紧张而收紧了肩膀,仿佛感受到释空从背后传来的灼热目光。
而释空看着梁旖施的背影,清瘦的肩线在他眼前颤动,他不知眼前的女子在心里如何安置他。
“阿施,和我们一起去京城吧,洛阳太小了,不适合你。”释空紧咬着牙压制着痛感,声音尽量平静地说。
梁旖施想到上午在白马寺练功时,释空在她的意识世界里,也说过同样的话。
上午的她,就算是赌气也要留在洛阳,可是此时此地,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一阵漫长的沉默,只有释空倒吸凉气的声音被空气吞噬。
“我不想去京城,武林大会快开始了,我要留在洛阳做准备。”几乎是逼迫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出口。
“好吧,那我们武林大会见,明天我们就启程了。”释空让释凡去屋里取来一幅画,穿好衣衫后递给梁旖施。
“送给你的,就当临别礼物了。”
梁旖施缓缓展开画卷,是一幅磅礴的南境山水图,和他们那日在阵眼的水底看到的景象完全一致,和自己脑海中那些飞扬而流畅的线条也完全能对应上。寻寻觅觅的南境图,得来全不费工夫,梁旖施却全然没有激动的心情,她沉默着卷起画卷,点头谢过释空。
“上次看你喜欢这景象,舍不得走,看不够,我就凭着记忆画了下来,但我画工不好,远不及南境美景的万分之一。小青帮忙看过了,没有错误,倘若你将来真正去了南境,就能领略它的磅礴和灵秀。”释空嘴角一弯,浅浅的微笑。
“阿施姑娘,你可知道师兄为何万般护着你?”剑手青看不过去,在一旁朗声问到。
“小青。”释空止住了她。
剑手青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梁旖施抱起画卷,和众人一一告辞,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她骑上马,缓步离开西市。
我知道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在心里默默回答。
回到抱朴小院,梁旖施把画交给小鹦鹉,让她铺到案几上,自己一会儿准备看看。
小鹦鹉说案几上已经有一幅画了,是徐二公子走的时候留下的,梁旖施匆匆跑过去看,站在原地愣了神。
案几摆着的,是一模一样的,南境山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