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
陆昔归 更新:2021-05-20 21:25 字数:4680
洛阳的桃花瓣已渐次被风吹落散尽,而山中的花蕊才刚刚盛开,初显粉黛。
寺中敲响第一声晨钟,惊醒了沉睡中的山鸟,灵活婉转的身影从林间飞出,乍破了微微亮的天光。
释空和释凡踏进少林寺山门,听到晨钟如洪,便倍感心安,仿佛把洛阳的纷扰和疲惫都卸在了山门外。
达摩院众僧正井然有序地从僧寮进入大殿做早课,释空和释凡来不及回房放包袱,跟在僧人队伍末端后面进了大殿。释空没有去最前排自己的位子上,而是带着释凡站在角落里。
众僧整齐地站立在大殿两侧,静默如迷,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方丈悟果大师也迈入了大殿,立于释迦牟尼佛正前方,合掌,闭目,众僧跟随。
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大殿内只有微弱的烛光,释空的目光透过层层人群,看到烛光勾勒出方丈的背影,宽厚温实,如父如师。但一想到那日在午市,操控阿施的人借她之口说方丈曾同时执掌少林寺和汨罗教,释空就感到隐隐刺痛。
近在咫尺的方丈,庇佑他十八载,此刻他却看不清。
钟楼上又传来清脆的钟声,众僧随同方丈坐下,开始打坐诵经。
释空轻捻着佛珠,让自己浸润到佛法里,克制脑海中的胡思乱想。
诵经声此起彼伏,盘旋上升,余音绕梁,释空的心绪也随之飘忽。
他口中的经文像一条条通往未知的道路,指引他去探寻世间真理。在他看来,无论是宽阔大道,或者荆棘小路,都是真理的一部分,只要内心笃定,终能殊途同归。
然后在今天的诵经早课中,他的心绪四处碰壁,条条道路都走不通,他被困在了原地。经文念得越快,越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旋涡,无法抽身。
氤氲中他看到了大殿正中的释迦牟尼佛,舒展的眉眼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奥秘。
释空在心里问佛陀:“世间谜题,是否都要一一解开?”
佛陀望着他,答:“看你想不想解开。”
又问:“我不知当不当解开?”
再答:“你既不知,我何以知。”
释空默然。
天光渐渐明亮,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一寸一寸爬进大殿,爬上僧人的僧袍,手掌,和面容。释空此刻已经被熹微的阳光所包围,扫去了他心中淡淡的踌躇。
早课结束后,他回僧寮简单收拾了包袱,取出御风镖局风镖主交给他的粗木盒子,恭敬地双手捧之。
风府家宴那晚,释空避开众人,独自去往风府的禁忌之地,隐风堂。
一屋一树一池春水,风一刀身穿盔甲,端坐等待,面前摆放的正是这个木盒子。
“你终于来了啊。释空法师。”
“风镖主,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风一刀把木盒子推至释空面前,“此乃少林之物,烦请释空法师带回。”
释空轻轻摩挲着木盒子,在手中掂量,并未抽下盒盖一看究竟,反倒是把木盒子又推了回去,“珠玉已失,何必还椟?”
风一刀沉重地叹了口气,“御风镖局有负悟果大师所托,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追查此盒中遗失镖物的下落,却杳无音讯。这个盒子一直保管在隐风堂内,时时提醒我江湖和朝廷之间随时会爆发的暗流。”
“那风镖主今时今日为何要将盒子归还?”
“我老了。三个月后,我会正式将镖主之位传给凌儿。风氏镖主传位,要传的不仅是镖局和镖师,还有风氏每一代的责任和担当。我为风氏引来的雷,就让我一人承担吧,但这个盒子,不能再放在御风镖局了。”
释空的目光停留在木盒子上,十五年前的因,换来了十五年后的果。
时间是细碎的长河,轮回一定会到来,但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和接受。
“风镖主,我尚不知暗流为何,但洛阳城似乎已经开始不平静了。”
“是啊。你看,起风了。”
隐风堂中晚风乍起,树叶沙沙响,春水泛起了涟漪。
释空一路将木盒子带回了少林,但从来没有打开过。
通往方丈室要经过莲花步道,巨大的莲花盛开在脚下,出世入世,皆不染尘埃。而今天踏着青石莲花,脚步却多了几分沉重。
方丈室敞开着门,悟果大师正在案几前泡茶。
释空向方丈行过礼,面对面坐下。
“方丈,我此番下山……”
“先喝茶。”方丈缓慢地注下一杯茶,递给释空。
“味道如何?”
释空浅浅啜了一口,“淡。”
“下山喝了好茶,心中有了比较,自然就淡。”方丈淡然说道。
释空不作声,低下头,自己在少林喝了十八年粗茶,也从未曾说过一个淡字。
“你正在洛阳查案,本不该打断你,但事出有因,不得不急召你回来。”
“弟子听命。”
“你需要尽快启程去一趟京城,不要耽搁,越快越好。”
“是。我正打算从洛阳去京城,京城有七桩案发现场,都还没去检查过。”
“查案不是最主要的,”方丈身体微微前倾,面色沉静,“皇上病情严重,宫中太医已束手无策,皇后遣秘史送信至少林,希望少林能派高僧入宫。”
释空心中一惊,在洛阳便听闻坊间传言,没想到此事就摆在自己面前。
“弟子愿进京尽绵薄之力,但我医术浅薄,恐不能帮上大忙。”
“少林药局会派一名僧医随你进宫,但我料想皇上的病情,多半不是靠药物能治疗的,你去看看罢,及时传信回来。”
“嗯。”释空点点头,心中却是湍湍急流。
“还有一件事。”方丈用茶匙轻舀茶水,不急不缓。
“方丈请讲。”
“武林大会今秋举行,如今春已过半,你要开始着手准备了,达摩院众僧可以听你安排。”
“是。”
俩人静默而坐,直到炭火上的烧水壶呜咽着吐出水雾,彼此也再无多言。
方丈似乎对释空正在查的案件并不关心,原本以为召他归来是有了新的线索,未曾想到方丈却只字未提。
思来想去,释空还是开了口:“方丈,我此番到洛阳,检查了十名死者的尸体,走访了洛阳两处案发现场,目前掌握的线索非常杂乱,暂时还未能有效地关联到一起。”
“不要急,慢慢来。”
“方丈可有何指教?”
“慢慢查吧,只要你有耐心,总能查个清楚。”
“我怀疑,这次的命案和十五年前在风府失窃的《无常内经》真本有关。”
“不用怀疑,就是有关。若不是皇上这些年来都在修炼假的内经,今日又怎会病入膏肓。”
“您既然知道,为何不……”释空欲言又止。
“为何不告知皇上实情?为何不寻找真本的下落?为何不阻止江湖动荡?是不是?”方丈慈眉善目,声色平淡。
“弟子不敢。”释空低下了眉眼。
“释空啊,知道我为何派你去密见风一刀吗?”
释空呈上了风镖主交给他的粗木盒子,方丈接过盒子,仔细地端详着。“十五年了,终于回到了少林。”
“方丈,此盒中已空无一物,风一刀此次归还盒子,并且说不会把追踪内经真本之事交移给下一任镖主,岂是要同少林就此断交?”
“非也。这个盒子,你可曾打开过?”
释空摇头。
方丈抽下木盒的盖子,目光轻扫,随即将盒底面朝释空。
释空才发现盒底有字,是一首七言——
一行白鹭上青天,二指飞影若无弦。
三千功名风雨间,四面楚歌莫笑言。
“这……可是真本的线索?”释空不解。
“正是。风一刀追查自此,真本的下落就在诗中。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因此才将盒子归还于少林。”
“可是这诗中谜底,弟子尚解不开,请方丈指点一二。”
方丈淡然微笑道:“这诗我也就比你早看了一眼,我也解不开。为了等《无常内经》回到少林,我等了足足十五年,如今终于有眉目了,释空,去把它找回来吧。”
迎着方丈期许的目光,释空依然毫无头绪,只得将这首七言印在脑海中。
然而在午市听到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中剧烈回响,他至今仍记得那傲慢的声音说道,“少林方丈曾同时执掌少林寺和江湖汨罗教,一正一邪,谁能保证少林所谓的胸怀天下,没有暗中助长汨罗教的歪风邪气?”
释空定了定神,神色镇定地开口道:“方丈,您对汨罗教,可有了解?”
“很了解。”方丈捻着佛珠,与释空对视。
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汨罗教本是江湖第一大邪教,是江湖各门派联合将其剿灭,我就是那次剿灭行动在暗处的指挥者。汨罗教受到重创,从此销声匿迹,可惜的是让教主逃跑了,难免汨罗教会不会卷土重来。”
“汨罗教教主是何人?”
“不知,汨罗教历任教主都非常神秘,从不公开抛头露面,汨罗教是指派继承制,只有上一任教主知道下一任教主的真实身份。”
方丈一直盯着自己,神色温和,但释空经脉间流过一丝寒气。
午市神秘人的说辞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呃...我在查案的时候,发现一个死者曾经中过汨罗毒气,所以向您询问一二。”释空从唇齿间艰难挤出词句,躲避方丈的目光。
方丈站起身来,“少林里也有汨罗毒气,都是药师从附近的山林找到的,就收藏在少林药局里。我带你去看看罢,顺便认识一下和你一同进京的通延法师。”
释空跟着方丈身后,默默注视着他宽厚的背影,想到十八年来方丈对他的言传身教和庇佑,实在不愿意将方丈和汨罗教联系在一起。
二人踏着莲花步道,穿堂而过,走到侧殿,下台阶直步少林药局。
阳光透过银杏树洒下来,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身影。
方丈转过身来询问道:“汨罗毒气稍纵即逝,不留痕迹,你能查到它,是有青儿在一旁帮忙吧?”
释空笑笑,“您真是明察秋毫。小青听闻我下山查案,便从南境来到洛阳,也确实帮了我不少大忙。此次我进京,就不再劳烦她陪同了,毕竟山中事物繁忙,她还说想回少林来看您。”
“呵呵,青儿真是好姑娘。我看你啊,身边不止有青儿吧,梁姑娘,风姑娘,桥姑娘,你成天忙得团团转,查案能查得快吗?”
释空没想到竟从方丈口中听到另外三人的名字,心中大惊。
原来自己的在洛阳的一举一动,方丈都早已知晓,脸颊上捂不住的恼红。
“方丈,我……”
方丈示意释空止语,拍拍他的肩,大步步入药局。
通延法师取来少林寺的汨罗毒气,释空转动着瓶子仔细观看,正如剑手青所说,这批毒气是乌青色的,密度极高,致命于无形。半月前,附近山林里的成群飞鸟无端死亡,多名药师走访山林,才发现了这瓶毒气,想来也许是不慎遗落在此。但携带毒气之人在少林附近出没,也必是要陷少林于危险之境。
方丈严肃地看着释空,“世间纷争将起,必将波及少林,少林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你要深知你的重任,你背负的,是整个少林。”
释空心中犹如万林呼啸,如此宁静的清晨,自己肩上却被赋予了一个门派的未来。
武僧开始在院中练武,释空穿过走廊,回到自己的僧寮。
他在屋内打坐,却心绪纷纷。
释凡在他旁边盘腿坐下,支支吾吾地问:“师兄,你去见方丈啦?”
“嗯。”释空合着眼,淡淡答。
“方丈……方丈他……有没有责罚你?”释凡双手杵地,慢慢地远离了释空一寸。
“嗯?怎么了?你怎么吞吞吐吐的?”释空睁开一只眼看向释凡。
“唔……上完早课之后,方丈叫我去他室内,问我们在山下都结交了哪些人。”释凡又往外挪了一寸,“我不敢隐瞒,我就说了洛阳几大公子,还有梁姑娘,桥姑娘,风大小姐,和小青姐姐……”
释空“噌”地从蒲团上撺了起来,怒目而视,声音都走了音,“好你个释凡,原来是你!亏我待你真真的,你居然背地里向方丈告密!”
释凡惊恐地缩到墙角,双手抱腿,胆怯地不敢看向师兄。
“方丈可把我骂惨了,从头到脚骂了一顿,连大殿上的扫地僧都听见了!方丈让我收拾包袱明天就走,离开少林,永远别回来了!”释空上蹿下跳,好一顿夸张。
释凡吓得大气不出,眼眶里包满了晶莹的泪珠子,忍着不敢落下来。
释空眯起眼看释凡,看他委屈巴巴的模样,强憋着笑意,“明天我就还俗了,我不持戒了,也不查案了,我就和洛阳的朋友们闯荡江湖去了。咱们师兄弟啊,今生缘分就到此,明天起就是陌路人了。你也别再挂念我,也别跟别人说你曾经有一个师兄叫释空。”
释凡忍不住了,泪珠子哗啦啦地沿着脸颊滚落,滴湿了僧袍,带着哭腔说:“师兄,我不是故意的,我和方丈说了她们都是好人,都在帮咱们查案。”释凡哭得撕心裂肺,“你和她们之间理不清的关系我都没跟方丈说……”
“哎哎哎?!”释空听到后面这句,马上打断了释凡,“什么叫理不清的关系?!我和四位女侠就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你小子再给我造谣,我就不带你去京城了!”
“京城?”释凡止住了大哭,吸吸鼻子,“咱们还继续查案吗?”
“嗯,方丈吩咐的,明天出发。”释空蹲下来,大力揉着他的脸,揉得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