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
陆昔归 更新:2021-05-20 21:25 字数:4417
释空和释凡回了少林。
风归凌和桥雨霖也已经出发进京。
徐令时说柳府那晚被盗走了一幅画,官府正在全城缉拿盗贼。
二虎说今早已经跑遍了洛阳的医馆,没有人去寻求解毒之药。
小鹦鹉说连着两日徐清时和剑手青都在朱府里喝茶赏花高谈阔论。
梁旖施在抱朴小院的古树上坐了一天一夜,任凭这些往来消息在半空飘飘荡荡,散进茂密的枝叶中。
说到底,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众人为一幅寓意不明的画身涉险境,她都不稀罕看一眼。
皇宫秘密,少林要案,江湖恩怨,又与她何干。
她有自己要习的武,要做的事,要走的路。
从午市回来后,事情接踵而来,这才有空闲琢磨午市所遇之事。
那日攻入她意识领域的闯入者,将她尚不牢固的心智撕得粉碎,自己在博弈中败下阵来,才会被其操控,继而跌入了危险的阵眼。
但就在短短的博弈过程中,对方操控心术的一招一式都强劲地烙进了她的身体,在撕裂她防御的同时,也在她的经脉间留下了记忆。
她坐在古树上这十二个时辰,不水不食,一言不发,神色淡然地看着远方稀薄的云霞消失又出现。看似心事重重的样子,实则在专注地复原闯入者干净利落的招式。她仔细地在经脉间运气游走,凭借着零碎的意识碎片去调动身体的记忆,反复地尝试,一点一滴修复起残缺的运功痕迹,整个人消耗得精疲力尽,数度感觉到晕眩和锐痛。
痛感越强烈,梁旖施内心越兴奋。
闯入者的起底路径和她已经掌握的天妒招式如出一辙,尔后牢固的防御壁垒建立和强势的意识进攻,正是她在秘练的高阶心法。
她确定这就是天妒神功,她确定这就是她遍访江湖每日苦练却无法突破的武学瓶颈。
梁旖施背倚树干休息了许久,积蓄起反复消耗后仅剩的力气,支撑身体端坐起来。天际的云霞层层浸染,宛若初春盛开的桃林,此等良辰美景,梁旖施却无心观赏,她也等不到每日固定练功的子时,就在此时此刻,她迫不及待要亲自尝试方才复原的天妒神功的步骤,期望在今日能有所突破。
端坐,呼吸,运气,开脉。
自打从阵眼逃出来,梁旖施已从释空身上习得控制经脉气息的方法,八脉贯通。
此番再次尝试冲关天妒神功,在前几个层级的心智壁垒建立上已然游刃有余,冲入第四级时,她脑海中再无往日杂念,聚精会神,屏息养气,万念归一。
第四级的脑内意识世界里,梁旖施感觉自己置身于苍茫天地间,四周一片白茫茫,一切寂寥静止,仿佛再次跌入了阵眼。自己正围绕着高耸入云的铜墙铁壁缓慢地行走,好奇心驱使着她寻找入口,一探究竟。眼前再也不会出现家宅和师父的凌碎片段,她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在意识里往返,亦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绵长均匀。
尽管墙壁毫无破绽,梁旖施却不急于进入。手掌攀附在壁,轻轻摩挲而过,墙壁上细小的纹路和未知而强大的内部世界,都向她透露出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令她平实心安,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急躁。
此刻她的心,和这静止的天地一般辽阔,却空空如也,没有人能够扼住她意识中任何一丁点杂念。
梁旖施踮起脚尖,轻轻一跃,半空中并没有受力点,却能稳稳地单脚站立住。她环视四周,用另一只脚尖试探出去,却几次落空,站立住的单脚不由得缩紧,抓住脚下虚无的立锥之地。她定了定心神,继续往上飞跃,意外地每一次跳跃都能恰到好处地站立住,不偏不倚。尽管这让她兴奋,但仰头望去,墙壁遥遥望不到尽头,自己若执着地往高空前去,不知是否还能归来。
她张开双臂,整个身体都紧紧贴住墙壁,墙壁虽然坚硬,却宛如抱住了一个厚实的怀抱,让孤身一人的她安心靠一靠。从厚重的墙体里隐隐约约穿透来微弱的声音,梁旖施竖直了耳朵,耐心地想辨认出墙内世界的零星点点。笑声、哭声、风声、雨声、刀声、剑声……仿佛都与她有关联,却始终模糊难辨。直至听到一鞭鞭清脆的挥鞭落地的声音,她才彻底地转过身背靠墙壁,全身都凉透了,刚才还坚实存在的步步立锥之地轰然消失,她的身体沿着墙壁一点点地滑落,直至落入底端。
她手指摩挲着墙壁,头脑十分冷静清晰。
原来这高高耸立的墙壁,正是她为自己建立的意识防御壁垒。
而墙内若远若近的世界,正是她在冲关时要竭尽全力保护的自我心智。
梁旖施站起身来,再次伸开双臂拥抱这厚重的墙壁,在孤独的世界里,自己就是自己的铜墙铁壁。
她脑海中思绪飞快地旋转,一边脚下游龙使出了步步错的脚法,快速地沿墙环绕,想在此境无人进攻时查看壁垒的缺陷,以便及时运功进行修复。
环绕了小半圈,脑内开始剧烈地燃烧起来,和在午市那日被进攻时的痛感极为相似。她沉着地将气息慢慢上升,集中到会阴,再从气穴释放而出,加长气息,稳住内力,用来平衡脑内的不适之感。
痛感缓慢消解,她得以寻着刚才锐痛而来的方向,看到了墙壁上残暴的裂纹痕迹。
梁旖施目光随着裂纹的方向跃然而上,直至没入云端。
这个曾经被大刀阔斧撕裂的豁然大口虽然已经被修复,但裂纹依旧清晰可见,深深地印在墙壁上。
她记得那日是如何被人强攻,以至遁入无力还击之境,自己的心智在强悍的对手面前灰飞烟灭,被人轻而易举操控了心术。
自从习武以来,从未败得如此惨烈,自己决不允许这种羞耻的失败感再发生第二次!
梁旖施抚着凹凸不平的裂纹,暗暗发誓到。
在天妒神功第四级停驻许久,梁旖施重新调整了体内元气,经脉渐渐发热,为全力冲关第五级做好了准备。
意识世界里的她,已身心放松轻盈站立,等待着内功发动的瞬息,凌空而上,一跃冲关。
体内气息每游走过一脉,她便往上空奋力跃上一程。
她控制着自己的内功逐渐发力,意识也逐渐地打通,飞升,在接近云端的距离,身体已经能感受到从穿过云层散落下来的束束光芒。
她伸出手指触碰头顶的云层,忽而一下身体被裹挟进了云端。
云上的世界,纯净,透明。
到了。梁旖施在心里默念道。
天妒第五级,拨云踏雾。静静等待对手的到来。
越往前走,云层越稀薄,她渐感双腿无力,呼吸困难。
没有等来对手,却等来自己的内力一点一滴地耗尽。
“支撑住,慢慢退出意识世界,千万不要在这里晕倒。”梁旖施在潜意识里不断地提醒自己,毕竟身体还端坐在树干上,倘若像往常冲关那般晕倒,可能从树上摔得个脸着地。
梁旖施一咬牙,使出最后全部的内力,以便支撑自己从天妒神功里全身而退。
经脉在不断发热,云端的纯净世界却逐渐在眼前消失,黑暗从远处蔓延而来,梁旖施心里明白,这次若不能成功,就要被黑暗吞噬彻底晕过去,就像在洛阳驿经历过的无数次晕眩。
就在此时,后背搭过来一双温热的手掌,平稳而匀长的内力通过温热的掌心度入她体内,撕碎了意识边缘的黑暗,梁旖施的脑海里,又渐渐恢复了方才的清晰明亮,自己正在云端的世界里奔跑。
尚不知从背后伸出援手的人是谁,但梁旖施已不敢在天妒神功里消耗过久,她收复气息,下降至生死窍,缓缓吐气,从意识世界里抽身回到真实世界。
睁开眼,远方天际的云霞已经隐去,夕阳就要没入山峦,天色正由魅蓝渐渐转黑。
天妒神功也和这天色一样,功成和颓败,都在片刻之间。
“多谢青姑娘了。”梁旖施并未转身,只顾看着远处的光景,略带疲惫地向身后人道谢。
“哦?你怎知是我?”剑手青把双腿悬空耷拉,自由地晃荡着,和梁旖施并排而坐在树干上。
“你的孔雀毛,刚才扫到我脖子了。”梁旖施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发辫上。
剑手青忍俊不禁,笑声清澈爽朗。今日出门前,她心血来潮地梳了发辫,发尾上还混编了雀翎,灵动而俏皮。
“青姑娘怎么会在我院内?又偏偏那么巧在关键时刻帮我一把?”
“今日我在徐大公子的北院做客,方才徐老爷子把他唤了去,我闲着没事,便四处转转。想来有几日没见着阿施姑娘了,就不自觉地逛到徐二公子的西院来。”
“呵,”梁旖施低头笑了笑,“只怕青姑娘想见的不是我,是它吧。”
梁旖施扬扬下巴,俩人齐齐望向树荫间挂着的金丝鸟笼,笼中是从观园带回来的长尾山雀。
雪白色的羽毛,长长的灰羽尾巴,毛色干净,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周到。
剑手青冲梁旖施抱拳道:“阿施姑娘敞亮,我确是为这小山雀而来,需要再观上一观。”
“想必你在朱府里也看到一只长尾山雀了吧。上次你就不肯说山雀的线索,今日还是不肯么?”梁旖施恢复了些力气,目光紧紧地盯着剑手青。
“唔,”剑手青思索几秒,“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不说?”梁旖施挑挑眉,“那就别看。”说罢就手挥红鞭勾住鸟笼,顺势送到更浓密的树荫间,繁枝密叶层层叠叠,是目光拨不开的地方。
“我确实是有不能说之事,阿施姑娘不也有自己的秘密吗?”
“哦?我什么秘密?说来听听,我也想知道。”
剑手青翻身跃上了更高的树干,背靠着主干悠悠然道:“麦仙翁。”
梁旖施听到这三个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你查我?”
“我可没工夫查你,是麦仙翁主动来告诉我的。要不是你在午市出了事,我根本不知道你也去了午市。”
一想到自己在午市狼狈的样子,梁旖施就想把这段记忆彻底撕碎了扔进正落下来的黑夜里。
“麦仙翁可曾给过你一张纸条?”
“我没看,我扔了。”
“你扔了??”剑手青惊呼起来,“你都没看你怎么能扔呢?”
梁旖施摸不透剑手青从麦仙翁那儿都听来了什么说辞,语气却依旧淡然,“说是给我算命,我的命数又岂要旁人来观,不看也罢。”
夜幕降落,夜色弥漫,掩盖了剑手青的神情,只能寥寥看到她的轮廓,“嗯,江湖来客,不拘小节,命数自有天作主,不看也罢。但阵眼那么危险,释空师兄对你舍命相救,盼你来日对他态度好一些吧。”
“嗯?”梁旖施不解,“我……我谢过他了啊。我的命数,与他又有何干?”
“那好吧。”剑手青跳下树去,“我在洛阳等师兄下山,你若有事不明,可随时来找我。”
剑手青冲梁旖施抱拳告别,转身要走。
“现在就有一事不明。”梁旖施也从树上跳了下来。
“嗯?请讲。”剑手青止住了步伐。
“你们去柳府地库那日,你曾说黑衣人中了你的剑伤,近来必会寻医求药,可整个洛阳城的医馆,没有人在寻解毒之药。”
“阿施姑娘,我剑上的毒,寻常医馆解不了。这个黑衣人既然没有在街市上露面,多半已经离开了洛阳。”
“黑衣人,会不会去午市求药了?”梁旖施思索着。
“此人但凡知道一点点青龙山和午市的关联,就没这胆子踏进去。况且,此人还偷了柳府一幅画,官府也在全城通缉,带伤又带画的,必是逃出去了。”
“不追?”
“从此地偷了画,必要送到彼地去,待这画再次在江湖上露面,黑衣人自会现身。”
梁旖施还想问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
“阿施,你还是怀疑桥雨霖,是不是?”剑手青凑近了些,问她。
梁旖施紧闭着双唇不言语,眼神里却满是倔强。
“那我们能结盟,分享彼此掌握的信息吗?”剑手青双手抚住梁旖施,目光热切地盼着她。
梁旖施思考了片刻,坚定地摇摇头。
“唔……还有麦仙翁给你的纸条,你当真没看?”剑手青不死心地又问一遍。
“我没看!”终于开了口,却是语气急切。
“那好吧。我真走了。”剑手青脚步轻盈地走出抱朴。
“不送。”梁旖施独自站在院中小声嘟哝着。
浅浅的月光柔软如纱,轻轻披在她身上。
她思索着方才剑手青说过的话,些许烦乱的心绪不自觉地涌上来。
自己的命数气运,还在幼年时,就被高人点拨通透了然于心。
至于释空,此途前去,行路越远,越将成为命中隐不去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