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
陆昔归 更新:2021-05-20 21:25 字数:6177
柳府的所有护卫都集中到内院,惊动了柳老爷子柳昱升。
柳昱升满头鹤发,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快速步入院中。
“怎么回事?”
“老爷,少爷从地库里射出一只火尾箭,地库必有异端!”
东厢房的书架已被打得粉碎,入口机关也被破坏,地库紧闭,护卫无法进入。
和地库有联系的只有那一圈小小的圆孔。
柳垣卿射出火尾箭的圆孔在内院东南角,护卫俯身趴在圆孔上往下看,目力所及却只是拨不开的黑暗。又侧过身附耳倾听,一片死寂的宁静。
“拿烟嘴兽来。”柳昱升吩咐道。
烟嘴兽是青龙山剑老山主送给柳昱升的寿礼,纯银制成,圆形的轮廓上,由匠人精心雕刻八只山中鸟兽,首尾相连,栩栩如生,令人赞不绝口。烟嘴兽看似一个寻常把玩件,但底托却设置了一个精妙的机关,在万不得已的时刻,扣动机关,八兽便会齐吐毒气,毒气可蔓延至十米范围内,令人晕眩。
柳昱升握紧烟嘴兽,思忖片刻,准备把烟嘴兽顺着圆孔放入地库,施以毒气。
护卫统领不放心道:“老爷三思,南境毒气的威力我们尚不知晓,也许会殃及地库的藏品,而且,少爷和风家二少爷,都在地库里。”
柳昱升神色凝重,烟嘴兽在半空中轻轻晃动,月光一寸一寸爬上树梢。
梁旖施和风归凌趴在西厢房屋顶上,看着内院的动静。
“这老爷子,还犹豫什么,入口都被人堵了,还不赶紧放毒下去。”
“地库里没有你的人,少说风凉话!我弟还在下面,中了毒谁来救?!”
“剑手青啊!既然是他们家制的毒,她总能解吧?”
风归凌怒视着梁旖施,梁旖施转过头继续看府内。
柳昱升食指放在烟嘴兽底托上,久久未动,久得风归凌都快要失去耐心,恨不得亲自跳进柳府,劈开地库的入口。
梁旖施摘下耳坠子,捏在两手大拇指和中指间,看准了柳昱升,两手同时发力。
一只打在手腕上,惊得食指颤动,不经意间扣动了机关。
一只打在膝盖上,柳昱升腿脚一弯,重心不稳,烟嘴兽落出了手心。
烟嘴兽沿着地面骨碌碌滚落,顺势从圆孔跌进了地库。
“你干什么!”风归凌怒目而视。
“别跟我在这儿闹!”梁旖施拽紧风归凌的手腕,拽着她从屋顶撤走,回到刚才柳府外的小巷子里。
“我弟要是有任何闪失,我饶不了你!”风归凌握拳砸墙,咬牙切齿。
“你对柳府,真是一无所知。”梁旖施无惧她的目光,“话别说太绝,回头还得谢我。”
地库里,闯入者触发的机关把通道和石阶全然堵死,听不到护卫进入营救的声音。
释空隐在画架间,仔细观察着来路的动静,四下一片寂静,悄然无声,尚不知闯入者躲在何处。
释空已无暇顾及如何离开此地,迅速翻阅画架上的画作,只期望在一切未知到来之前能解开谜题。
正如柳垣卿所说,最后一排画架的藏品都来自午市,画风诡异,画作多是民间流传的奇闻异志,内容令人咋舌。释空飞快地在脑海中匹配画作,在每幅画里寻觅蛛丝马迹。
画架最顶端散落着几幅画,看样子是新收来的,还未盖上防尘布。释空脚尖轻点画架边缘,往上攀几步,伸手取下画,翻过来一看。
竟是素居里的悬挂在正中位置的繁花图!
剩下的那几幅,想必就是剩下的雨、雪、风、霜。
释空缓缓抬起头,望向画架顶端,视线里却迎来铺天盖地涌动的黑色,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亮。
来人黑衫裹身,头戴面具,头巾紧紧挽住头发,别在耳后。正面进攻,直击眉心。
释空三步回防,双脚抓地,全身运力,汇于双掌之间,近身搏斗,以拳对抗。
黑衣人借力画架撑起身体,双腿回旋进攻;
释空侧身闪避,以拳击挡,半个身体向后平仰,躲过一劫;
黑衣人在空中翻转,纵身一跃,打开双掌,朝释空奋力一击;
又是大力掌,却看不出门派!
释空稳住下盘,抽回身体,原地回转,毫无思索空间,本能地用大力金刚掌进行防卫;
四掌相对,释空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掌比黑衣人的手掌整整大一圈,然而隐藏在面具下的面孔,却看不透,神秘而深邃。
巨大力量的对弈,把两人弹开,画架上的藏品掉落一地,薄柔的宣纸从中裂开,画作尽毁。
黑衣人攀架而上,取下顶端剩余的几幅画作,抱在怀中,欲逃走;
释空强行拆下架子的骨架木条,用作棍棒,凌空劈斩,挡住去路;
黑衣人被释空击中左肩,画作从怀中滑落,双手握住棍头,意图钳制住释空;
释空手掌运功,借棍传力,一扫一劈,从对方手中抽出棍身,棍走三路,迎头攻击,渐渐占据了上风;
黑衣人不甘示弱,设套把棍棒卡在画架间,踏棍起身,跃到画架顶端,从上路飞奔而去;
释空一跃而上,紧追不舍,来路通道已被堵死,眼看只有通往下一层的入口可以继续逃走;
两人在顶端一番追逐打斗,各占上风,不分胜负。
黑衣人已然看准了下一个入口,纵身一跃,身影闪进黑暗里。
释空匆匆追随而去。
刚下到入口,便看到黑衣人举着双手,从黑暗中缓步走出来,在脖颈前,紧紧压着一柄雾青色的剑。
赤月青山剑!
黑衣人身后,站着同样一身黑衫的剑手青。
“我奉劝你最好别动,我这剑上都是巨毒,你动一下,就命丧当场。”剑手青冷冷地说。
释空一颗紧攥着的心慢慢放下来,和剑手青交换眼神后,走到黑衣人面前,准备伸手摘下面具。
手指碰到面具的边缘,黑衣人剧烈的呼吸隔着面具从鼻腔中扑闪而来,喷在他的指尖。
哐啷!
从刚才柳垣卿打开的圆孔中掉落下来一个圆形的东西,在地面翻滚,从中散发着雾气。
剑手青遥遥望去,认出了那银制图案,眼疾手快地拉住释空,用袖子捂住他的口鼻,“师兄,是烟嘴兽!快走!”
黑衣人敏捷地屈身从剑下闪开,转身没入下一层地库,消失在他们眼前。
柳垣卿带着风落昀下到第二层地库,这一层都是前朝家具,数盏油灯照映下,能感受到富丽堂皇的气息。
“卿哥哥,现在怎么办?”
“别怕,我带你出去。”
“可是还有……”风落昀想到同在地库里的剑手青和释空,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还有那个闯进地库的人,我们还没抓到人,不能放任此人在地库里。”
“敢夜闯我柳府,护卫会解决他。我们先出去再说。”
“那那些宝贝怎么办?这个闯入者定是来偷你府上珍宝的。”
“风少爷,听我一句,只要活下来了,凭我柳家的实力,什么珍宝找不来?”
风落昀吃下了话,暗自为剑手青和释空担心,自己也一身武功,此刻却不能挺身而出。
柳垣卿随手带上一盏油灯,再下到第三层地库。第三层无灯无火,全靠柳垣卿轻车熟路。
“卿哥哥,为何这一层没有点灯?”
“这一层都是文献古籍,还有往来书信。平日里若照看不周,容易燃烧起来,这一层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
柳垣卿手里的油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凭借着微弱的灯光急速穿梭在书架间,风落昀看到了许多传说中的古籍孤本。
“风少爷,帮我举着灯。站在原地不要动,一会儿我叫你。”柳垣卿把油灯递给风落昀,往黑暗深处走去。
他举起油灯,原地挪着步子转圈,想多看看这个珍稀的地界,今夜过后,可能再没机会来第二次了。
挪一步,油灯照亮了面前的书架,书架上平静地躺着《毒木十经》,由皇宫药局撰写。
书架后面,赫然出现了剑手青和释空的脸庞,两人均捂鼻掩面,只露出两双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风落昀惊讶地想开口,又顾虑地看看身后,不知柳垣卿在他几米外,只能担忧地冲他们点头示意。
挪三步,正对着两个书架之间的通道,通道间站着一个面具黑衣人,与他正面对峙。
风落昀抓紧了腰间的风叶刀,四下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面具黑衣人不理会他,掉头离去。
挪五步,油灯照亮了另一侧的书架,《百兵之帅》屹立其间,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传奇兵书,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兵书后还有一双眼睛,这里竟然还有第四个黑衣人?
定睛一看,是释空法师。
自己才挪动了区区几步,释空法师竟已从身后移动了两个书架的距离。
不远处柳垣卿在黑暗中费劲地鼓捣,像是在挪动重物。
风落昀无法揣测黑暗中这三人的关系,又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招来了柳垣卿,场面更复杂。他暗中示意剑手青,一会儿跟着自己走,能安全出地库。剑手青无声地抱拳致谢。
柳垣卿气喘吁吁地走回风落昀身边,拿回油灯,挥挥衣袖,“走。”
风落昀紧紧跟在他身后,不时回头望向身后的黑暗里,不确定剑手青和释空有没有跟上他。
柳垣卿带着他俯身钻进一个石洞,洞里灯火通明,四散着几件兵器,在墙角边摆放着一排画作,风落昀用余光随意一扫,画上所作,正是自己今晚寻觅的风!
可是,姐姐所说的风之画作是一幅,这个石洞里竟然有六幅!
仔细一看,每一幅的落笔和走势全然不同,但画的都是风!
姐姐要的究竟是哪一幅?
柳垣卿就算再大方,也不见得会六幅画作都让自己带走。
“卿哥哥,王爷的礼物……刚才没来得及挑,要不就这几幅画,你看可好?”
柳垣卿面露难色,“老弟,不是做哥哥的我小气,方才的三层库房你随便挑。但这组画是我家老爷子点名要的,这组画一共七幅,我踏破铁鞋才寻来六幅,还有一幅刚刚收入库房,还未归整。就算是要给王爷送礼,那也得送全套不是?”
风落昀耳根子都红了,连忙点头,不再开口讨画,只得尽快记住这几幅画的样子,回家后临摹给姐姐。
柳垣卿拾起脚边的兵器,在墙上摸索着,将兵器插入墙壁的缝隙间,用力转动。
咔嗒!
又打开了一扇门。
“快走。”柳垣卿招呼道,风落昀被他拉住了衣袖,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画,让它们在脑海中拓得更深些。
剑手青和释空也爬进了石洞,释空站在六幅画作前,一时间失去了语言。
找到了。
原来素居里的那副只是单画,这是组画,茫茫天地间,只有风能追上风,只有风能解开风的谜题。
剑手青把画抱起来,释空拦住了她,“不用了,小青,都是徒劳,即使我看到了画,但我不了解风,我也解不开这画里的谜。”
释空反而看向幽暗的洞口,“面具黑衣人,也是在找这组画吧。”
他们合力放下洞口石门,确保再无人可入,继续追着柳垣卿和风落昀往更深处走去。
打更人从街市打更而过,已是寅时。
梁旖施整整衣衫和发辫,径直向柳府走去。
“你干嘛?”
“要人去。待在这儿别动。”
梁旖施敲开了柳府的大门。
“何人?”门童伸出头来,上下打量。
梁旖施星眼含泪,声音温软纤细,“请问风二公子可在府中?我与风公子相约今晚在洛水桥赏月,足足等了两个时辰都不见公子。风府的下人说,风公子有急事进了柳府,我这才寻来,但左等右等也不见公子身影。风大小姐还说,若是我今晚弄丢了风公子,她就要把我捆在城门外吊打。”说罢,鼻尖抽泣。
门童看梁旖施楚楚可怜的模样,带她进了内院。
风归凌扒着小巷子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演哪一出。
梁旖施刚走进柳府内院,就看到柳垣卿和风落昀从柳老爷子的耳房里走出来,神色慌张疲惫,直至走到院中,看到一众护卫和柳老爷子,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施!你怎么在这儿?”风落昀看到梁旖施,惊喜地跑向她。
“你整晚不见人影,我好担心你。若是找不见你,今后不知要怎样过活……”梁旖施双肩颤抖,泪珠子落下来。
风落昀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她的泪滴,她紧皱的眉头,红红的眼眶和鼻尖,真是惹人心疼。
“你没事就好,我们走吧。”梁旖施拉起风落昀的手。
风落昀看看柳昱升和柳垣卿,“世伯,可否需要我从风府调配镖师过来帮忙捉贼?”
柳昱升摆摆手,“多谢贤侄,今夜突发状况,希望没有惊吓到你,不必再劳烦风府,我们自己来解决。”
柳垣卿也抱拳道:“风公子,今夜回府好好休息,明日待我疏通了地库,再来给王爷挑礼物。”
风落昀和梁旖施鞠躬告辞。
身后,柳昱升在分配护卫,命令封锁所有暗阁,翻遍柳府也要捉住私闯地库的贼人。
梁旖施把风落昀领到风归凌面前,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懒散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喏,弟弟还你。”
风归凌担忧地检查他的全身,确认没受伤之后紧紧地抱住风落昀,“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出来的?”
风落昀把地库的来龙去脉仔细讲了一遍,“原来柳府有如此多的暗阁,一阁连一阁,柳公子带着我走了三十几间暗阁,才走回地面上来。”
梁旖施单脚踢墙,冲风归凌说道:“我让你别冲动吧。风公子只要跟着柳垣卿,绕山绕水也能绕出来,一根毫毛也伤不了。”
风落昀嘟囔着:“阿施姑娘!你方才不是真的担心我啊?”
梁旖施拍拍风归凌的肩,“呐,真正担心你的人在这儿呢。”
“昀儿,你刚才说,释空法师和青姑娘也在地库里?他们就是私闯地库的人吗?”这两人的出现是风归凌万万没想到的。
“不,地库机关没触发之前,他们已经在里面了。还有另外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那个人应该正是柳府要找的闯入者。”风落昀仔细回忆道。
“面具黑衣人?是谁?”风归凌理不清头绪。
“我们又没进地库,你想破脑袋也是枉然。不如问问去了地库的人咯。”梁旖施自顾自地玩着发辫。
“我弟不是没看清嘛。”
“我是说,那俩人。”梁旖施扬扬下巴,冲着深巷里走过来的两个身影说道。
剑手青和释空走近他们,摘下帽兜和面纱。
“你们俩怎么也在地库?你们在找什么?”风归凌径直问道。
“说来话长。柳垣卿从午市收的画来路不明,里面隐藏着破案的关键信息。”
“那面具人是谁?你们可曾看清了?”
“我和那人交过手,功力高深,绝非等闲之辈,但始终没能摘下其面具,一看究竟。”
剑手青从腰间拔出赤月青山剑,剑锋上有浅浅的血迹,“我们躲避毒气的时候,剑不小心伤到面具黑衣人了,脖颈上应该留下了伤口。我的剑上有毒气,我们留意最近寻医解毒之人,也许就能找到此人。”
“可我马上就要启程了,释空法师天亮之后也要动身回少林,来不及满城找人。”风归凌神色担忧。
“这不还有我和阿施在洛阳嘛,我们俩联手,准能找到。”
梁旖施系了系腰间的红鞭,“还找什么找啊?我们身边也藏着个高人,总是神出鬼没的。”
众人望向梁旖施,末了齐齐低声开口道:“桥雨霖?”
梁旖施带头踢开了洛阳驿的大门,纵身跃上二楼西南端头的客房,正是桥雨霖在洛阳居住的地方。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了半晌,客房丫鬟才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
“桥姑娘呢?”梁旖施抬脚就要往里冲,被剑手青从身后拉住。
“姑娘正在睡觉呢,昨晚喝了酒,犯头晕,早早就睡下了。”丫鬟打着哈欠,话都说不连贯。
风归凌晃了晃手里的小食袋,“在我家喝的酒,我给桥姑娘带了点儿解酒小食,保证她吃完就不头晕了。”
“哎哎,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还让不让姑娘好好休息了?”丫鬟极力阻拦着屋外一众人等。
“是风大小姐吧,不碍事的,让他们进来吧。”桥雨霖被吵醒,披着睡袍缓缓走出来。
淡粉色的睡袍上桃花争相盛开,柔软地垂落及地,盖住贴身的白色内衬。
细长洁白的脖颈露在外面,娇柔平滑,没有任何剑痕。
眼睛半睁半闭,柔密的睫毛忽闪如蝉翼,像一只没睡醒的小猫。
桥雨霖没想到释空和风落昀也在场,面色含羞地把睡袍笼得更紧了些。
风落昀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唯有释空盯着她的眼睛,打量她的身型。
“各位深夜找我,可是有要紧之事?”桥雨霖疑惑道。
“呃。桥姑娘就要进京去,我想送姑娘玉簪一支,相识一场不负缘分。明日我要送师兄回少林,怕没有机会,所以拉上大家深夜来扰。”剑手青从袍子里摸出一支簪子来,递给桥雨霖。
桥雨霖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释空迅速看了看她的手掌,手指嫩白,掌心红润,全然不是刚刚使出过大力掌的样子。
她用簪子盘起头发,开心地转过身来,后脖颈也十分平滑,无疤无伤。
众人告辞桥雨霖,走出洛阳驿。
“阿施,你猜错了。不是桥姑娘啊。”风归凌边走边想。
“怎么可能不是她!”梁旖施不服,却拿不出证据来。
“为何你认定了是她?”剑手青不解。
“直觉。”梁旖施蹦出俩字,众人愕然。
“释空,你在地库和她交过手,刚才还看了她的眼睛,你说是不是她?”梁旖施还是不死心,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阿施,地库里的人,”释空看着梁旖施,回想着地库里黑衣人的种种细节,“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