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洛阳城沉沉睡去。
  柳府院墙内灯火通明，夜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护卫抬头看了看府中的古树，还有高悬的明月。
  两个黑衣人从浓密的枝叶间跃上屋顶，沿抄手游廊行走，朝着柳府内院东厢房疾步前行。
  柳府是紧凑的四进院，与朱府、徐府和风府相比，占地面积最小，却是洛阳城最值钱的宅院。柳府之大，不在于地面上的屋院，而是府中各处暗阁和地下整整三层的库房。柳府之富，不在于账本上的数字，而是一砖一瓦，一器一物，都是前朝流传下来的珍贵物件。
  而柳垣卿居住的东厢，正是进柳府库房的入口。
  黑衣人在内院屋顶，仔细观察院中护卫，用手势探讨着进入东厢房的战术。
  两人自中庭线划分，各解决一侧的护卫，再悄无声息地进入东厢房。
  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支短竹，递给同伴。
  同伴绕行到对面屋顶，俩人点头示意。
  正准备行动，内院的院门吱呀打开，掌灯小童领着一位客人匆匆穿过走廊，敲响了东厢房的门。
  原本漆黑的房内点燃了油灯，丫鬟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柳垣卿披着睡袍走到门口，皱起眉头，“谁啊？”
  “柳公子，深夜来访，多有打扰，实在是有要事相求。”客人语气急切。
  “你小子，看来今晚喝酒还是没喝透啊，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搅我清梦。”柳垣卿重重几掌，拍在客人肩头。
  “哎呀，我的卿哥哥，要不是我姐把风叶刀架我脖子上逼着我来找你，我可不愿来讨你嫌弃呢。”
  方才还礼貌客套的语气，突然间撒起娇来，来人竟是风府二少爷，风落昀。
  两个黑衣人在屋顶上眼神对视，不曾料想风落昀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夜访柳府的计划。
  “进来说吧。”柳垣卿挥挥手，示意丫鬟小厮都退下，领着风落昀进了屋。
  屋顶上的黑衣人聚到了西厢房的屋顶，静观柳垣卿屋里的动静。
  “风少爷，有何要事？”
  “唔，我姐这不是马上就要进京了嘛，她这次要多去一趟睦王府，临走前才想起来没给睦王爷准备礼物。所以差我前来，想从你这儿挑个稀罕宝贝……”
  “嗨，就这事儿？”柳垣卿揉了揉太阳穴，“你明天白天来不也一样的嘛，就我们这交情，库房里的随便挑，包你能挑到心水物件。”
  “我姐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么？”风落昀杵着脑袋，“当下想到的事儿，当下就得给办好咯，要不然她今晚睡不踏实。眼看着就要启程了，我总不能让她心焦气躁地上路。”
  “你俩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小就这样，感情怪好的。”
  柳垣卿抬起油灯，带着风落昀穿过正厅进入书房，在一方书架前停下。
  风落昀机灵地转过身去背对柳垣卿。
  柳垣卿习惯性地看看四周，挪开书架上第二本书，扳动进入地下库房的机关，石壁在眼前缓缓打开。
  梁旖施和风归凌站在柳府外的小巷子里，各靠一墙，四目相对。
  “自己不去，派你那傻弟弟去，他看得懂么？”
  “我弟可不傻，昀儿自幼习画，遍赏名家画作，论看画识画，可比我更胜一筹。”
  “堂堂镖局二少爷，不苦心钻研武学，反而学习文绉绉的东西，难不成风家下一代要做文人世家了？”
  “文武兼修，我弟就是这么优秀。我是不爱摆弄文房四宝，倒是你，改天也作幅画让我见识见识，好让我心服口服。”
  梁旖施想起自己早晨画的山水画，像是吃了个酸枣，对着夜里的空气翻白眼。
  风归凌白天去过一趟西市素居，发现墙壁上空空如也，并没有梁旖施所说的画。向街坊邻居打听，才知道柳垣卿也来过素居，那副画，想必就在柳府的库房里。
  入柳府之前，风归凌嘱咐了风落昀，把库房里一幅画着风的画挑作礼物，带回家。
  风落昀跟在柳垣卿身后，摸索着冰冷的石壁，一步一小心地进入地下库房。
  “别摸墙壁，上面有机关，别伤着自己。”柳垣卿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
  风落昀迅速收回了手，背在身后，好奇地打探着库房的每一寸空间。
  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石阶盘旋向下，尽头是幽深的黑暗，风落昀微微紧张地十指紧扣。
  柳垣卿往石槽里倒了几滴灯油，瞬间数盏油灯沿墙点亮，整个地库灯火通明，一望无际。
  一丈高的架子鳞次栉比，架上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按着品类分为不同的区域。
  风落昀被眼前这整齐而有序的地下宫殿所震慑，从小便听闻柳府富饶，没想到亲眼所见，令人瞠目结舌。相比之下，风府真是称得上朴素。
  “风少爷，请。”柳垣卿笑着引他走下石阶。
  风落昀一边暗自惊叹，一边紧记着姐姐吩咐他的任务，在这浩瀚如海的库房里，务必要抓紧时间找到那副画。
  屋顶上的黑衣人看到东厢房里的人影消失在书房尽头，断定地库入口就在那儿。
  “师兄，他们已经进地库了，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解决庭院里的护卫，既然柳垣卿和风落昀已经打开了入口，那我们进去也更方便。”
  是剑手青。
  “慢着，刘顺羊给我的地图里，地库里有机关，不可掉以轻心。进去之后你跟着我，不要触发到机关。”
  释空的声音依然沉着冷静。
  剑手青点点头。
  两人从短竹间吹出数支细小的毒针，正中喉咙，庭院内的护卫纷纷倒下。
  飞身一跃，潜入东厢书房。沿着柳垣卿留下的书本空隙，轻松找到了地库机关，按着地图的标记，俯身前行。
  柳垣卿正兴致昂扬地向风落昀介绍库中藏品，神采奕奕，爱不释手。
  风落昀却只挂念着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库房深处的画架区域，他们现在还尚在刚入口的玉石区域。
  剑手青和释空在石阶上方看到了柳、风二人的位置，双双绕至他们背面，沿墙下行，猫腰从他们所在的架子前悄然溜过，直奔画架区域。
  “你想挑什么送给睦王爷，可心有所想？”柳垣卿一边欣赏着自家的宝贝，一边询问风落昀。
  “唔，我姐说，王爷久居京城，又身居要职，什么稀罕宝贝都见过，让我挑个有新意不掉价的。”风落昀端正答道。
  “睦王爷啊，我随父亲进京的时候也去过两次睦王府，府中陈设确实非常别致，看得出王爷是个极有品味的人。你这礼物啊，怕是难挑咯。”
  “那可不嘛，要不然我姐一脚踹我来找你帮忙呢，要真是明日再寻思礼物这事儿，那可真没准儿得空着手去了。”风落昀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画架。
  “不过说来也巧了，睦王府珍稀宝物众多，一物一景都极为精致。偏巧在王府宅门对面的雁翅影壁上，好好的石雕，被毛笔左一笔右一笔涂得乱七八糟的，王爷就任它在那儿，也不修缮，反倒是任凭风吹雨打的，淡了痕迹，但现在影壁上还能看出毛笔的画痕呢。你猜怎么着？”
  “啊？”
  “那是梦瑶郡主小时候犯调皮画的。”
  “啊？哈哈哈哈……王爷还真是爱女如命。”
  “是啊。可惜了，梦瑶郡主深夜在府被人劫走，至今下落不明，王爷只能睹物思人。找不到梦瑶郡主，王爷也苍老了许多，风大小姐这次进京，希望对王爷能有所安慰。”
  “嗯……”风落昀若有所思。
  剑手青和释空已经开始逐幅翻看柳垣卿的画作藏品。
  剑手青寻找李铁给算命老头画的动物小像。
  释空则寻找能解开素居风画之谜的其余画作。
  山水，山水，还是山水！
  剑手青一边注意着柳垣卿，一边翻看了两个画架，全是山水画，远山近黛，苍松劲柏，大好河山，风光旖旎。
  释空也毫无收获，文人溪涧作诗，美人庭院移步，小儿牧野赶牛，还有佛祖，慈眉善目。没有一幅能和素居的画作有所关联。
  画架众多，看样子要在此地耗上一阵子。
  “卿哥哥，不如你带我看看画如何？你从民间必定收了不少好画，也许能让王爷眼前一亮。”风落昀没有时间再耽搁，直奔主题。
  柳垣卿想了想，点点头道：“说得在理，王爷显少来洛阳，没准儿还真能让他觉得有趣。走，我带你看看去。”
  眼看着柳垣卿和风落昀踱步向画架走来，剑手青和释空停下手来，各自隐没到画架间。
  风落昀眼神迅速扫过画堆上的画作，只用看最顶端的画作内容，压在下面的也多半是相近的题材。
  “这幅如何？龙潭峡谷，名家所作，挂在厅堂，相当气派。”柳垣卿随手拿起一幅画，细细介绍到。
  “唔，大山大水的，在王爷眼里也许是寻常之物。倒不如找些神秘的，看不出具体意象的，才更引人入胜。”风落昀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老弟，你到底想找什么画啊？直说行不行？”柳垣卿听不懂他意思，皱起了眉头。
  “呃，比如说，画雨的，画雪的，画风的，什么什么的……嗯？”风落昀绕着弯儿地试探道。
  柳垣卿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
  风落昀紧张得绷紧了身体，正想开口往回圆话，就看到画架缝隙间的黑衣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不由得打了磕巴。
  “我……这……那……”手指微微欲抬。
  剑手青见状，咬咬牙，冲着风落昀拉下了面纱，整个脸庞出现在他眼前。
  风落昀心中一惊，青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剑手青在嘴边竖起食指，请他保密，并示意自己要走到画架那头去。
  风落昀抚着柳垣卿的双肩，一边带动柳垣卿双脚转圈行走，一边思绪胡乱地喃喃道：“呃，风霜雨雪，应时发生，正符合王爷的心境呢。”
  柳垣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谁都知道睦王爷心思重，完全不懂风落昀在说些什么玩意儿。
  剑手青从柳垣卿背后溜走，冲风落昀竖起了大拇指。
  “啊呀，我的意思就是说呀……”风落昀刚要开口，又看到剑手青旁边还猫着一个黑衣人，不由得瞪大了瞳孔。
  剑手青一狠心摘下了释空的帽兜，冲风落昀指指露出的光头，释空无奈地抬抬眼，和他对视。
  风落昀惊讶得嗓子眼发呛，释空法师怎么也在这儿？
  柳垣卿瞪着哑口无言的风落昀看了半天，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末了开口道，“那边儿，”甩头指了指最后一排画架，“我前几日刚从午……刚从一个神奇的地方收来不少画儿，画得都挺奇怪的，你找找去。”
  “哦。”风落昀目光盯着剑手青和释空，僵硬地扭转身子朝后方走去。
  “哐！哐！哐！”地库入口处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所有架子都跟着摇晃了起来。
  风落昀本能地伸开双臂扶住架子，释空在角落里用身子护住剑手青。
  只有柳垣卿神色慌张地靠墙而立，“有人闯地库！触发机关了！”
  说罢用双手猛然转动墙壁上的石盘，从地库的石顶上缓缓张开一个圆孔，一柱月光倾斜而下，风落昀凑着头往上看，宛如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一角宁静的夜空。
  柳垣卿取下腰间的竹箫，从中摘出一支细长的火尾箭，点燃箭尾，从圆孔射向空中。
  火尾箭在柳府的空中炸成一朵巨大的烟花。
  数十人的护卫队伍在头顶迅速集结，沿着地库的方向奔跑。
  “风少爷，跟我走。”柳垣卿拉着风落昀，往地库下一层跑去。
  剑手青和释空进退两难，最终决定在护卫军抵达地库前，释空继续留下来抓紧时间找画，剑手青跟着柳垣卿，寻找藏身之地。
  梁旖施和风归凌正在小巷子里百无聊赖地拌嘴。
  看到柳府半空中腾起的烟花，照亮了彼此的脸庞。
  “不好！柳府出事了！”风归凌抓紧风叶刀拔腿就要往柳府去。
  梁旖施用鞭子把她拦了下来，“还没搞清楚事由，别硬闯！”
  黑暗间，梁旖施把风归凌反手扣在墙壁上，目光锐利，狮头在脖颈前剧烈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