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陆昔归      更新:2021-05-20 21:25      字数:4150
  午市的青铜巨钟敲响了三下,即是收市的信号。
  洞口黑帘上的图案依次熄灭,卖主纷纷消失。
  梁旖施握了握手里的入市牌,跟随人流往外走。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在卜洞里,麦仙翁的寥寥数语。
  三年来,她无数次梦到师父。苍白冷傲的面容,盛载着极度的隐忍和不甘,那是幼年的梁旖施始终参不破的表象。所有的武功心诀,师父都只教授一遍,出招若有漏洞,师父从不做讲解,反而毫不留情地出手将她击倒在地。风二公子曾炫耀他背部的刀痕,可孰知梁旖施洁白如雪的肌肤下,也曾布满过淤青,渗透着血。她只有拼了命地努力背诵心诀,练习招式,在和师父一次次的交手中习得正统的武学秘籍,悟到一门武功真正的奥义。
  和师父相处的十年,每日子时是她最兴奋也最忐忑的时辰,兴奋于师父持续地传授她各式各样的武功,是她生命里隐秘而自由的世界,又忐忑于自己若练得不够好,会让师父失望,师父滴水不漏的反攻招式频频让她饱尝失败者的滋味。
  从七岁到十七岁,她在荒废院子的冰冷石壁间,飞身游走用酒杯接住每一滴从石缝滴落的清澈春雨,开脉运气从师父周身移走每一场混合着闷热和焦躁的夏日磅礴大雨,脚尖蜻蜓点水踩过每一洼薄如蝉翼的绵绵秋雨,全身破釜沉舟地没入每一池彻骨的寒冬雪雨。
  月光下的师父,威严又惆怅。师父从来没有笑容,只有严苛的高强度训练,即使是她努力将一门武功修炼得炉火纯青,师父依然面色如霜,反而加快了步伐传授她下一门武功。而每周借着月光喝了温酒的师父,每逢酒至壶底,眼神里就流淌出缓缓的哀愁。师父总是神色寂寥地坐在石椅上,酒壶在脚边打转,他抬头仰望着月亮,只言片语地讲述那些梁旖施未曾去过的地方。燕北茫茫草原上绵延千里的大雪,江南水乡星罗棋布的船只和幕帘里的袅袅歌声,南境山林里一望无际的青山碧水,宛如人间仙境。
  幼年的梁旖施,整日囿于家宅大院,对师父口中广阔的江湖地域充满了好奇。她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万分努力,练成这世间最上乘的武功,和师父一同闯荡江湖,消除他内心的烦忧之事,实现他们师徒二人登顶武林的理想和抱负。
  拥有如此执念,再多的苦,都甘之如饴。
  每一个月夜,都心有可依。
  梁旖施恍惚走在人群中,身后是正在逐渐消失的午市,她抬起头面对天际的明月,让月光洒进她如星的眼眸。同一片月光下,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穿梭其中,恍然如梦。
  眼看还有五十米的距离便要出市,梁旖施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和锐痛,她的意识里有闯入者,正在大刀阔斧般地进入,快要撕裂她心智的入口!
  猝不及防的心术操控法,在强大的攻势下自己的心智面临分崩离析,天妒,这一定是天妒神功!
  没想到我遍访江湖,却在午市迎头撞上!
  梁旖施在瞬时的惶恐之间竟闪过一丝狂喜。
  她双手紧紧抱住高速燃烧的头颅,强迫自己清除杂念,集中精神,迅速建立起心智的壁垒,抵御闯入者。她能感应到,她能清晰地感应到,此人就在她周身五米以内,如此近的距离,才能汇聚能量全力进攻。
  梁旖施一边强行用尚在冲关的天妒第五级功力在意识中进行博弈,一边在人群中迅速地寻找对她发起攻击的对手。她环顾四周,努力地辨认每个人的神态和姿势,能闯入她意识里的对手,必定也正聚精会神,丝毫不能分心。然而多数买主都身着黑衫,双手入袖,径直往出市的方向走去。
  闯入者已经切开了她心智的边缘,正在奋力地想撕开一个豁然大口,梁旖施打通全身的经脉,加大内力运气,企图修复那个来势汹汹的裂口。
  闯入者太强悍,裂口正一点一点地扩大,梁旖施头脑里的晕眩感加重,有几个瞬间她感到自己正在往意识的相反方向走去。她知道自己的功力处于下风,她的防御快要被撕碎了,她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只能尽快在人群中找到对手,重拳出击。
  梁旖施不顾一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目标。低头前行的,抬起下巴;背对而立的,用力掰转身;戴面纱的,强行扯下来。她的无理举动,引得人群一片哗然,把守在出市口的夜午卫也频频看过来。
  队伍中的剑手青和释空并肩而行,却各怀心事。
  方才在毒洞中,礼南把剑手青单独留下,忧心忡忡地嘱咐她:“青儿,你同释空法师从小一起在少林寺中长大,同门情谊深厚,你想帮他,我理解。但这个案件涉面甚广,江湖暗流涌动,你父亲和我都不希望你过多插手此事。”
  “世伯,这个案件不仅与皇宫有关,也牵扯到江湖各方。受害者十人都身怀绝技,并非凡人,他们惨招杀害,朝廷却抓不到凶手,反而丢包给少林。青龙山是南境第一大帮派,我又自幼受少林养育,于情于理,我都要帮助师兄破案,还江湖正义!”
  礼南重重地叹了叹气,“青儿,你是青龙山这一代的山主,不要因为你一时冲动的江湖道义,牺牲了整个南境的未来。”
  剑手青全然呆住了,“世伯?”
  “嗯?”
  “这个案子……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天高皇帝远,我又长期待在幽暗之境,知道的又怎会比你多。好好想想吧,孩子,南境需要你。还有,你出来也有一段时间,该抽空回去看看你父亲。”礼南双手抚着她的肩,坚毅的目光倾注于她的眼。
  剑手青哑然。
  而释空方才遍访卖主,收集信息,全身心都在想怎么破解在素居看到的那副风之画作,单副画想来是没有解读意义的,可是要搭配什么画一起观赏,才能解开这其中的谜底呢。
  释空百思不得其解,盘算着柳氏画行开业之际,自己定要想个法子去看一看。
  二人正各有所思,随着人流走到的出口,正欲出市,听到后方人群中爆发的争吵和打斗,双双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黑纱掩面的女子,正在人群中肆意出手打斗,不放过任何人。剑手青示意夜午卫上前去捉拿挑事者,回过身准备出市。
  释空的目光穿越人群,看到人群中的黑衣女子正在挥拳,阿尸从远处匆匆跑过来,指指那黑衣姑娘,“释空法师,快救她,快救救她,千万不能在这里出事!”
  释空把阿尸交给剑手青,“小青,你先带阿尸出市,我去去便回,洛河河堤见。”说罢急速往前走去。
  剑手青并未认出黑衣的梁旖施,只能在身后略带担心地嘱咐释空:“师兄,小心别跌进阵眼。”
  释空拨开人群,缓步靠近,他从未见过如此自乱阵脚的梁旖施。凌乱的招式,颤抖的身躯,恍惚的眼神,这不是他认识的桀骜不驯的阿施。释空上前止住她正在胡乱挥舞的拳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阿施!你怎么了!别在这里闹事,先跟我出去!”
  梁旖施已是满头细密的汗珠,她的脑内正在剧烈的燃烧,仿佛即将爆炸。她想要挥拳击打眼前人,想破了他的无礼的意识侵犯,却双手被擒,动弹不得。她混乱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他左眉下的痣和脖颈上的佛珠,她微微张开唇,用尽全力对他说:“释空,救我……救我……释空……抓住他,破坏他,击退他……”
  释空靠近她的眼,似乎要从她眼中抠出答案,“谁?是谁?阿施,告诉我,是谁?我帮你解决他,我带你回家。”
  梁旖施眼眸中最后一点星子黯淡了下去,她双手的力道消失全无,释空稍稍一松手,便无力地垂到两侧。
  “阿施?”释空轻声唤她。
  梁旖施紧闭着双眼,有如进入了梦境一般,沉静甜美。
  “阿施,你醒醒。”释空轻轻地摇着她的双肩。
  梁旖施不言不语,呼吸绵长匀称。释空摸摸她双肩至双臂内侧的经脉,通畅稳定。
  “阿施,跟着我。”释空握住她的手,想带她往出口方向走。
  却是完全拉不动她,她全身沉重如铁,紧扣地面,经脉渐渐膨胀,气息正从头顶向全身扩张,释空也感到愕然。
  梁旖施忽而睁开双眼,摘下面纱,恢复了一贯的明艳动人,如星的眼眸里满是灵动的神色。
  “释空法师。”梁旖施开口到,声音如虹,妖娆妩媚,“好久不见,没想到在午市得以重逢。”
  释空看着她的每一个神情,嘴角的弧度和眼角的笑意,万分肯定,现在说话之人,不是阿施!
  释空沉着地双手合十,低眉颔首,“阿施姑娘岂是说笑,我们白日里一起游逛西市,夜深又一起入了午市,缘何突然同我生疏了起来?”
  “哦?”梁旖施挑挑眉,“你是少林寺方丈最看重的弟子,整日同洛阳城中的姑娘相混,你不觉得有辱师门?”
  释空仔细地保持着和梁旖施的距离,找机会观察她的步伐和手势,“佛法自在心中,无惧旁人流言。阿施姑娘武力超群,能同姑娘交朋友,三生有幸。”
  “没想到少林还教这些花言巧语。”梁旖施踱着步子,不知不觉地往身后退去,“要同我交朋友,你得至少回答我三个问题。”
  释空紧跟着迈近了一步,眼神没有放松过,“请讲。”
  “第一,《无常内经》乃少林至尊宝物,曾供于藏经阁百年之久,为何十五年前要进献给宫中那位无能老儿?”
  “十五年前我尚年幼,不知此事个中缘由。少林一向胸怀天下,定当是有益于天下人之事,少林才有此举动。”
  释空尚不知来者何人,但能问出《无常内经》之事,必与此案有关,他想回头环视四周,却又不能放松对阿施的照看,一心难以两全,只能跟着她的路子,看看她还能问出什么来。
  “第二,少林方丈曾同时执掌少林寺和江湖汨罗教,一正一邪,谁能保证少林所谓的胸怀天下,没有暗中助长汨罗教的歪风邪气?”
  释空完全被这个问题所震慑。汨罗教,江湖第一大邪教,自己最敬重的方丈居然曾经担任过其中一任教主,释空从进少林寺起就一直待在方丈身边,却全然不知其双重身份,如果此人所言是真,那这个秘密将会震荡江湖。
  “怎么了,释空法师?很惊讶吗?方丈左手普渡众生,右手血雨腥风,这样的人生想必很刺激!”
  释空定了定神,“何来此谣言,切勿妄自揣测。方丈对世间的贡献,民众自会做判断。”
  “哈哈哈哈哈,你不信我?好,那你就继续活在谎言里。”梁旖施扬起头高声大笑,仪态张狂,“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听好了,回答得上来,我们就是朋友了。”
  “但说无妨。”释空抬手示意。
  “十八年前,一名男子将自己十岁的孩儿送进少林避难,如今已二十有八。释空法师自幼在少林长大,定识得这男孩。可否请释空法师告知此男孩下落,他若还在少林,法号为何?”
  释空心里的防备线轰然倒塌,最后一个问题直指自己,他不得再逃避。
  “确实是我寺中师弟,他已潜心修佛,不再眷恋尘世,你又何必扰他?”释空不动声色地回答,心里却如山峦般起伏。
  “我可不找他。”梁旖施笑意盈盈地望向释空,“是整个江湖在找他,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护他,有人有求于他,有人要把家业都过继给他。少林能护他一时,可护不了他一世。”
  “他父亲呢?为何他父亲不来找他?”释空声音里渐渐冒出了寒气。
  “他父亲?呵!”梁旖施转过腰身,走向正在渐渐消失的午市深处,“他父亲啊,送他入少林那年的江湖纷争里,早就被乱刀砍死了。”
  释空呆呆望着梁旖施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神色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