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西江月(上)
作者:
言子芥 更新:2021-05-20 20:33 字数:3144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绛红色的丹桂酒倾入白瓷碗中,拼命散发出醇厚浓郁的香味。
两颊泛起酡红,栩栩醉眼朦胧看着碗中倒映出模糊的圆月,心想,不是正下着雨吗,怎么又有月亮了?
哦,对!今天是中秋啊。爹连中秋,都不愿和她一起过了。
常嬷嬷那时回去探亲,就再没回来,想来不舍得孙子吧,也不知她晓不晓得爹爹走了。
苏寻呢?苏寻去年这个时候就已走了吧,对,他去找那个清平郡主了吧?
阿颜比苏寻回京更早,但她本就不方便多出来行走吧。
顾先生远游也已有一年未归了呀……
还有朝昭呢?这丫头跟着陆咏歌去莱州,怎么也不晓得来几封信?
连谢梓铭都不与他说话了,他拿她没办法,她也没法帮他啊。
还有谁?那些曾经教她手艺,或是从她这里买卖些有趣的小玩意的邻里乡亲,也许久不来往了。
没了吧?竟没有谁了?她忽然觉得可笑,这十几年,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这些人,她回忆起来竟是如此遥远,遥远得像是大梦一场。
去年七夕晚上,她做完给清平郡主的熏香后,回到娘亲牌位前,却见顾长河早已在那长立良久,像是一座不会移动的雕像。他也不问她去做了什么,她也不主动说话,直直就跪在地上。
两人一跪一站,栩栩只记得那时天色已隐隐泛白,跪了一宿,整人都僵硬了,可是顾长河还没走。她想了一晚上,反思了一晚上,还是没想明白,还是不知道怎么向他开口。
栩栩最后想,算了,她努力学习女工,先哄得他开心了,再谈别的,会不会好一点?他们是最亲密的亲人呀,没必要弄的这样剑拔弩张的。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还没来得及偷偷摸一摸已经没有知觉的膝盖,顾长河先在她身后倒了下去。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集结了她前十二年生命都不曾经历过的动荡。
清平郡主在明月渡失踪,千羽司指挥使苏寻连夜灭了清风渡的水寇窝,然后一路追随独眼荆的船队而去,这是千羽司第一次在明面上插手江湖事;
成家茶庄的交易印信丢失,成仲鑫的两个儿子上演了一场争家之战,吃相难看,最后竟平分家业;
芸樱摇身一变成为了隐世百年秦家的少主,传言莳花馆少了一个头牌,谢家少了一位庶出的姑娘;
叶一秋火烧清泉寺,无人知所为何事,只知老和尚不知去向,叶一秋当晚就离开了江南,也无人知她去向;
慕家的茉莉花茶,在偶然的情况下得到了当今皇上的赏识,亦听闻茉莉香粉惨状,令其整顿重开;
顾衡在天未亮时就已出门远游,只留了一把大门钥匙给顾长河,留了一把书房钥匙给栩栩;
万花灯自花灯会结束之后,好像也人间蒸发了一样,那晚他将他所有的灯都拿出来送掉,然后再没人见过他……
这一桩桩一件件,好像和栩栩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但她只觉一夜间,天翻地覆。
顾长河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苏寻连告别都没有留给她。
她这才真正开始反思,她到底做错了没有。
可是没有一个人联络她,她除了侍奉爹爹,平日里似乎就没别的事做了。
但她知道,清平郡主最终赶上了自己的及笄礼,并且礼成后更加光彩过人。她从江南带回了一批重要药材,刚好供应了北方战事,皇上特封她为天机使,以女子之身,成为千羽司仅低于指挥使的女官。
苏寻在时隔四个月后,终于给她去了信。
信中言道江南监察使已有人上任,她只需积攒学问,勤练医术,照顾父亲,倒是他还会来找她。
栩栩抚摸着他如刀削剑舞般的字迹,内心的火苗期待一点一点冷下去。他到底,有没有将自己看做自己人?想给他回信,可是苏寻教她的那一套联络方式却无人回应,她也自然不知道他的去处。
后来再听说他,是苏少将军奉命出征北疆。
周围邻居自然有热心的,甚至想给她说媒的,但她素来倔强,自然不肯迁就。爹爹的病又总是反复,但仍不允许她出去抛头露面,两人在家却也没什么可交流的。
栩栩也不大爱出门了,只得把爹爹还有顾先生收藏的那些书翻出来,没日没夜的看,似乎这样她的内心才有了找落。
她总觉得顾长河是调好了日子走的,和娘亲一样,也是七夕。
那日她在娘亲的牌位面前跪坐良久,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裴思芮说的对,她就是凉薄的人吧。
她好像和谁也不亲了,她被抛弃了吗?不,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的。
这坛丹桂酒,是娘亲亲手埋下的,说是过得两三年,再挖出来一家人一起分享。可是她第二年就走了,往后爹爹和她,都不再提。
她今日忽然想起,正逢中秋佳节,却只有她一人了。
她从未喝醉过,不知醉了梦里,可会又大家团聚一堂?
面上湿润,她茫然伸出手,去感受初秋的凉意,却不小心打翻了瓷碗。
有酒液顺滑地灌进她的衣袖、衣领,冷得她一哆嗦。多余的酒薄薄在桌上铺了一层,月亮若有似无地又出现了。她好奇地伸指在那月亮上一划——
看,月亮碎了。
就像她碎了的梦。
等等,不对。
月亮碎了,美梦碎了,怎么会有如此浓重的一股血腥味?
她努力摇头,终于清醒了一点。
有一个人滚落在石桌边上,衣衫染血,甚是狼狈。
她也不害怕,伸出爪子将他散落额前的头发拨拨开。哟,这是谁?不就是那个说她凉薄的人吗?这人不是一向风光霁月最注意形象的吗?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出现在她这里?
手上没碗,她又不想伸手去摸那些血污,便拿了酒坛敲上他现在不是很俊俏的脸:“喂,我说香公子,你莫不是要向一个弱女子求救?”
力道大了些,裴思芮脸颊上顿时青了一块。
他何时受过这种待遇?勉勉强强抽出扇子拿在手里,用尽力气敲上栩栩脑门,咬牙道:“清醒了没?”
栩栩摸着头上的包,怒把手上的酒泼在他身上。陈年的丹桂酒烫过伤痕,裴思芮只觉一阵剧痛,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栩栩终于清醒了,因为她看到了裴思芮倒下去后,露出一只羽箭,正插在他右肩膀上。她毫不怜惜地想,晕了倒好,省得拔箭的时候费劲。
拿酒仔细清洗了一遍他周围的伤口,栩栩寻了些伤药来,垫上两层布,面无表情地将箭拔了出来。
很不幸的是,裴思芮又被痛醒了过来。
他一双桃花眼在此时也仍旧泛着水光,不过栩栩估计他是疼的。但是被这么一双,饱含着委屈,似在痛诉她的罪行的眼睛盯着,有点不好受。
于是栩栩把刚刚垫在箭上,此时染满了鲜血的布条盖在他漂亮的眼睛上,继续面不改色地给他上药。
冰凉的金创药撒在裸露的伤口上,引得一阵刺激。裴思芮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叫出来,只能在心底痛骂,最毒妇人心。
栩栩感受到他又痛又怒的情绪,一直无法纾解的愁绪,却好似消散了一点。果然她是个俗人,幸灾乐祸可以改善心情。
最初那一阵痛忍过去,裴思芮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闻了闻这熟悉的金创药味儿,他忍不住小声道:“没看出来你这穷酸潦倒的丫头,一出手居然有宫廷配方。”
栩栩缠着布条的手一顿,知道自己拿到的,是去年苏寻给她的那瓶药。
罢了,用就用了,总是念着过去,又有什么意思?想是这么想,手上的力道却又重了两分。她挤出一个很假的笑,包扎的动作不停:“我也没想到,你倒是很能忍,一声都没叫嚷。”
那羽箭上刻的是谢家的标记,这也是苏寻教她认的。裴思芮这一身打扮,显然是暗中潜入谢家的,如今她这里是没人注意,他自然也不会大声嚷嚷叫别人知道他在哪里。想到这些,栩栩内心还是不能平静。
裴思芮看到她假的不能再假的笑,瘦长的手指不带温度,尖尖的下巴仿佛能给他再戳个洞出来,一时打了个寒颤。待她包扎好打好结,他不禁翻了个白眼:“真丑。”
栩栩笑容更深,一手拍在了他肩上,“我不管什么原因,你现在落在我手上,总得给我乖一点!”
裴思芮险些被她拍的再晕过去,再听这话,怎么像个女土匪一样。但他一会也真不敢再编排她,只好低声道:“医者仁心,懂不懂?”
栩栩理直气壮道:“不懂,凉薄之人,只懂妇人之仁。”
掂量了一下他的重量,又嫌弃道:“我先去煎个药、醒醒酒,再来扶你。你这样子,我也不用担心乱跑了。”
裴思芮终于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但也只能躺在拔凉的地上装死。他心想,是莳花馆的姑娘不够温柔呢,还是幕家的招待不够热情,非要跑来这死丫头这里受冷脸。
得,本想吓吓她,没想她胆子够大,受惊吓的反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