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朵墨绿的牡丹暗绣从衣角开至腰间，不显俗气反觉雍容，配饰说不上多华丽，但样样都精致大方。她脸上也戴着一件狐狸面具，只能看见灵动的凤眼和不点而朱的红唇，如瀑青丝一半挽成高高的灵蛇髻，一半随意披在肩上。
  看不见容貌，但这样的气质，众人心里都觉得定是美人无疑，还是一颦一笑，占尽风流的那种美人。
  明明说着狂妄的话，她往那里一站，偏让人觉得就有这个资本。不闻她身上的香味，栩栩也能一眼认出，这就是刚刚香车里的女子。这种张扬，不是靠高调的打扮，而是靠与身俱来的气场。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着这不曾见过的少女，她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任由人们打量着，径自来到了一条长廊的一端。她向站在那里看灯谜的两个少女点点头，两人在她目光下不由自主向后让了一步。明明没有透露出一丝不善，但就是让人觉得有种压迫感。
  这条长廊中的花灯与别的不同，旁的有做成物品的，有做成动物的，也有做成花卉的，这边却是一色的宫灯，上面画着各异美人，猜的谜也更雅致些，是各类词牌名。因此喜欢猜这条的多是书生，偶尔也有不怕生的才女。
  起点备着纸墨，别人都是看一道，写一词，还有圈改涂抹的。她却只负手站在灯前，有时是一看即过，有时微微停顿一会，出来之后提笔一气呵成，也不急着交，走到一位乐师面前，似是问他能不能借琴一用。
  栩栩一开始还想着别和平时表现得太过不同，免得苏寻尴尬，此时却真被这女子吸引了注意。行事张扬却又从容淡定，始终保持着一分清冷和孤傲，她似乎就应该是得到众人瞩目的，让人想不注意都难。也好，如此鹊桥仙会得到更多人的注意。
  抬头看到苏寻正看着那青衣少女，似是神情不悦，不由心头一跳。但见她出来得极快，几乎只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就有些心痒难耐，终扯了扯苏寻袖子道：“我们也去看看吧，也不一定要拿奖励。”
  话音刚落，忽听得一阵清冽的琴声。栩栩回头望去，见青衣少女正坐在岸边青石上，将满河星火都变成了背景，芊芊素手随意划过琴弦，似引得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她似乎注意到了栩栩，回了她一个浅笑，接着便轻启朱唇唱道：
  “那日正月十五，清水浮桥叠栏前，盈盈秋水，淡淡青山。
  有朋自远方来，不是人间凡种花。借问吴刚何所有，千载琵琶做胡语。
  李白斗酒东篱下，一枕黄粱再现。庄生晓梦，望帝春心，锦上添花，花落知多少？
  又记火烧赤壁胄几许？路经阿房，喜见柳七面，不及包公断案尽开颜。”
  她声色空灵，琴音似水，身姿曼妙，恍如谪仙，在一片色彩斑斓的群芳里，像一朵傲然的牡丹独立，无数男子为之倾心，连女子都不由赞叹一声。
  苏寻仍面无表情，低头看一眼栩栩，道：“可还要去再看一遍？”
  栩栩却觉她风姿绰约，但也没说什么，摇头反问：“你听得几个？”
  “十六。”
  “我猜十八。”小姑娘展颜笑道。
  旁边路过的书生一头雾水，见着黄衣小姑娘看着亲切，便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这唱的，便是里面的灯谜了。”栩栩一指长廊。
  他瞪大眼睛，“这不像曲，不像调的，原来是灯谜，不过倒是好听。”说完一想，眼睛瞪得更大了。“这听一遍，你就全猜出来了？”
  栩栩看他夸张的表情，“噗”的一声笑出来。她拿过旁边的纸墨，玩心顿起。
  把笔塞到苏寻手里，“你写前一半儿。”
  苏寻本不愿意，但看她期盼的眼神与以前无异，一如既往的清澈动人，想到刚刚对她说的生硬的话，不由心软。
  “望蟾宫、采桑子、眼儿媚、相见欢、帝台春、折桂令、昭君怨。”那书生碍于这白衣年轻人周身生人勿近的气息，虽不敢站的近，但还是睁大眼睛一字不落地看他写。
  栩栩接过笔，一模一样的笔迹写道：“醉花阴、如梦令、蝶恋花、绮罗香、满庭芳、满江红、月下笛、饮马歌、过秦楼、永遇乐、清平乐。”
  苏寻轻笑，原来“胄”和“许”，也是两个字谜，亏她这也能听出来。
  眼见这书生不由自主将词牌名念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好奇地向这边看来，她写完就将纸推给了书生，“你且去里面对对看，不过可不能去兑换奖品。”
  书生如获至宝捧过薄纸，便向长廊走去。
  栩栩刚松了口气，却见那青衣少女提着七巧玲珑灯，正往他们这里走来。
  暗香因着走动，往她经过的每一处飘散去，许多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开始询问是哪家的香烛，却无人知晓，又引得一阵热闹。
  她在他们面前从容站定，语气中却似带着疑惑，笑道：“万花灯可没和我说，若有两人同时都猜对了全部灯谜，这灯该给谁？”
  这么看来，她二人竟也差不多高，身材也相差无几，气质却大不一样。栩栩笑道：“自然是谁先答归谁。”
  青衣少女点点头，“那我再猜一猜，这香烛，便叫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对？”说着便将花灯放到栩栩面前。
  栩栩一怔，她接着道：“这七巧玲珑灯虽巧妙，但彩云易散琉璃脆，我不爱琉璃，却偏爱这香。但也不爱茉莉，只爱木樨。姑娘能不能帮我另做？”
  她虽有些强势的意思，但语调却不令人不舒服，甚至可以让人觉察出良好的教养。栩栩心想难得见这般有趣的人，她又委实算帮了她，便也点头应下了。
  青衣少女见她点头，便不再多关注她，转头向苏寻笑道：“我的指挥使大人，见到我很不高兴么？”
  与对栩栩礼貌却生疏的笑不同，这笑里带着一丝少女的顽皮和亲昵。
  苏寻却仍不说话，栩栩只觉他又冷了一分，心里便不大舒服。可是，他们显然认识，也没她插嘴的份。
  少女撇撇嘴，继续逗他：“打个招呼都不愿吗？”
  “郡主。”苏寻漠然开口。
  “哎呀，这是还在怪我？”青衣少女这么说着，却也不以为意。“我这就是来请阿秋回去的。”
  “还有？”
  “还有我来找你呀，与你一同回去好了。”
  苏寻暗暗皱眉。“你此趟出来，有谁知道？”
  “那些人哪里看得住我？”少女微微露出一丝得意。
  “你真当……你四叔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回去再讲啦，反正他之前不是说让我帮你做事吗，我这不是就来找你了吗？”想到她的皇叔，少女不禁也皱了一下眉头。
  她此番借在谢家的地盘上，试探苏寻家世，不知皇叔会不会责难。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就是想看看苏寻到底有多少能耐，命能有多硬。
  “敌我不分。”苏寻一声冷哼。
  “我说指挥使大人，一见面就说这些，你可真无趣。算了，明日再来找你。”她打了个哈欠，凑到栩栩耳边，压低声音道：“灯归你。我还告诉你个秘密，这人是个左撇子，你的字，可不够格！”
  栩栩皱眉看她漫步走远，如一只不属于这混沌市街的青鸟。早有侍者在香车边静候，她又乘着那小马车，如来时一般离去了。
  这般似风雅、似张狂的为人，怪不得觉得熟悉。
  “她是叶一秋的那位友人？”
  苏寻沉默点头。“我们也该回去了。”
  栩栩看着眼前的七巧琉璃灯，那一丝不舒服，随着这声“我们”也消失不见。
  “她常常与你作对？”眼前的苏寻明显心情不佳。
  “嗯。”琉璃颇有分量，见她提着费力，苏寻顺手接过。
  这一左右碰撞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苏寻不动声色，将灯下的小纸包捡起放在袖中，见栩栩看着他，无奈道，“怕是万神偷的一份大礼。”
  栩栩偷笑，这万花灯也真是江湖人，只是就算他知，她一定会对那词牌名的灯谜感兴趣，又怎知最后花灯会落到她手里呢？想来他是随手一放，根本不顾及后果了。
  这一路月色颇好，清爽的光辉碎银般洒了一路，离得远了，还能隐隐听到身后灯市的一片欢声。
  栩栩抬头看着苏寻的侧脸，他面具未摘，两只狐狸耳朵竖在头顶，与他线条冷硬的下巴违和，但透着一丝可爱。
  她不禁笑出声来。还好我那些话说得早，虽鲁莽，但他一定会记得。女孩子的直觉一向十分灵敏，这位郡主，对苏寻可有些别的意思。只是苏寻显然没往这方面想过。
  苏寻听闻她的笑声，愣了愣才想到她在笑什么。一把拿下面具塞进她怀里，便是一声冷哼。
  栩栩笑得更大声了，这人，竟是害羞么？
  一路笑，一路走。苏寻也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好笑，却见她笑的泪花都出来了。
  栩栩擦擦眼角，一抬头，就见顾长河沉着脸站在家门口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