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玉案(上)
作者:
言子芥 更新:2021-05-20 20:33 字数:3213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苏寻本是来寻查当年谢家内乱的旧情,没想到却意外听闻了他父亲与母亲的旧事。在他眼中一直刚正不阿的父亲,高贵冷艳的母亲,竟有这样一段坎坷卑微的身世吗?
有什么样的出身自然不是他们的错,他也不会因此看轻他们分毫,但在别人眼中,这样的过往,可以继承家主之位吗?他从未想过,父亲,在明争暗斗的世家浸润多年,是不是也用过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呢?
道海的话他不全信,但他也没有理由骗他。而叶一秋,看起来与这些并无关联,那她又在这段过往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如今看起来,谢家的机关都出自她手,而她对此地环境也颇为熟悉,甚至死去的那几个黑衣人,也隐隐有谢家的影子。但他清楚,清平断不可能为了试探他去帮谢家做些糊涂事,那么这位璇玑阁主与谢家,竟是本来就有交情吗?
她引开无影,是本就要去清泉寺,还是调虎离山,让谢家有机会做更好的防备?刺杀方丈,是本就想抢那些东西,还是为了让他们看到什么?她到底知道多少事?
本是一个明确的目的,因为杂乱无章的线索,时局好像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隐隐有一些他不曾想过的因果,在这张网后蠢蠢欲动。
他忽然想,毒是先皇命人下的,本就牵扯皇家密事,也许查清楚了也不能大白于天下。那么,若是父亲真的做错过什么,若家主之位本就是谢彦青的,他还会偏执地追求一个真相吗?
苏寻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外面又下起雨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却不肯一下子变成黑夜。空气又闷又热又湿,到处都变得湿哒哒、黏糊糊的。同时他的寒毒也隐隐作痛起来,不因天热而缓和。
他出神地想着梅三娘的传说。母亲,这样的江南,也是你所喜欢的吗?
栩栩走到外间敲了敲门,发现里面的人并无反应。她心中气未消,自顾自将给他准备的蜡烛点上,然后硬邦邦地向里面道:“说好的教我轻功,还算不算数?”
苏寻似是才发现她,疑惑道:“我这里不用蜡烛。”
“这是给你祛湿用的,不是照明用的。”栩栩觉得这人去了一趟山下有点奇怪,往常不是应该老远就知道她来了。算了,谁要关心他!
苏寻接过蜡烛,见她掌心缠着布条,他一愣,一股好闻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香?”微微放低声音。
“青玉案。”栩栩觉得有点郁闷,很普通的一句话,她怎么平白听出一丝歉意来。“取自贺铸的词,不过反其道为之,却是用它来保持一个清清爽爽的状态了。”
稍一走神,苏寻指尖已搭上她的脉搏。“轻功的事,休息两天不迟。”
在栩栩头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反握住了苏寻的手。“你发烧了!”她就说,这人刚刚怎么傻乎乎的,指尖也没有那么凉。
发烧了吗?苏寻呆呆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咳一声。他觉得今天分外清醒,应该无碍的吧。
栩栩终于注意到两人的不妥,啪的一下摔掉他的手,见他一向清澈的眸子变得有些迷离,却格外的亮。“若是瘴气引发的,我还是叫顾先生来看一趟吧。”
“等等,你捡了那些散落的纸回去,可有什么发现?”
“你是说这个?”栩栩从怀中拿出几张勉强修补得完整的纸来。“似乎抄的是佛经,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药水痕迹,也确实是多年前写的,而且似乎以前就被淋过。”
说着她犹豫了一下,“但奇怪的是,这纸,很像秦家用来写方子的梅花笺。”
“秦家避谷不出已有百年,会不会是别家效仿的?”
栩栩摇头。“这纸笺制作起来极为麻烦,自带香气还做了暗纹和划线,只有秦家才喜欢用这种精致的纸开方子。我也是在娘亲那里偶然看到,却连娘亲也不会做。”
“不过毕竟我也不了解秦家的事,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别的用处。”
“藕香榭那里,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吗?”苏寻又问。
栩栩也很困惑。“我之前想了好久,可自我发现那里,从没见还有别人去过。但回忆起来,荷塘竹林倒不像是天然的,可能是很久无人看管过。那杏衣女子看不出年纪,难道竟是她小时候时常玩的地方?”
幼时、叶一秋、江南、谢家、秦家、东瀛、道海。
好像有一条什么线,突然明朗了一下,却又重新埋入一团乱网中,快得让人抓不住它。
稍一沉吟,苏寻道:“我去一趟藏书阁。”既然谢家重新布置了机关,且去会一会它,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他们一番心思?
栩栩瞪大眼睛说:“你发烧呢!”见他也不在意便要出门,又急道,“带我去吗?”
苏寻无奈。“上回是已破得机关,这回还未知晓其厉害。你身上不便,先去歇息吧。”
栩栩见他仍是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天色中格外显眼,想到先前那一抹红,不禁红了红脸。“好吧,那你自己小心。”
栩栩拦不住他,那人也不曾回过头来看她一眼,不知听到了没有。
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阿颜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不是也是叫她不要离苏寻太近?因为追不上的,追太紧反会伤了自己。
苏寻一进谢家,就发觉自己被人盯上了。
是个女人,还是个熟悉的女人,芸樱。
她似乎很早就来了,发现藏书阁的机关已被改过,但不知如何破解,想原路返回,却苦于阵法一变,原路已走不通了。
她武功不怎样,轻功和藏匿的功夫却是一流,一路跟着苏寻竟一步不落。
两人刚靠近藏书阁,藏书阁的灯就自里面亮了起来。
隐约可见两道人影,一男一女。
“阿萩,你还肯回来帮我,我很高兴。”男的,是谢四爷谢彦和。
那女子并不答话,谢彦和却不减兴致。
“我知道你逍遥江湖惯了,但女人么,总要一个可以停下来的臂弯。你既肯帮秦家牵线,也肯帮藏书阁重设机关,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
“我帮秦家牵线,是为了银钱,不代表我没有底线。”女声苍凉而低沉,竟然是叶一秋。
“底线?自大哥那件事后,还有哪个谢家人能再谈什么底线?”谢彦和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叶一秋沉默了一下。“别再说那件事,我也不是谢家人,和你们不一样。”
“阿萩,当年是我太急了,没能争得过二哥。但你看二哥如今远在京城,我们私下动点什么手脚,回头再告诉他,他还不是得听我们的?”
“老三死了正好,省得他碍手碍脚。实在不行,就是把当年的事重演一遍,又有何难?”
叶一秋却不再接话。
“谢家把你当跳板,秦家把你当线人,你丈夫把你当玩物,阿萩,左右这谢家都会我当家,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
“要不是我当年瞎了狗眼,会被我夫君抛弃?”声音带上一点怒意。
“别这么说,阿云是个好孩子。再说男人要是真喜欢女人,还在意是不是第一次?”
“他们把我当棋子,那你把我当什么?”
谢彦和的声音里带上一点狷狂,“一个出色的女人。再说,你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好。我再信你一次。”
叶一秋的声音里带上疲倦,谢彦和却不在意。“阿萩,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别再叫我阿萩。”
“哈哈哈,刚刚夸你识趣,让我先占几句便宜又怎么了?”谢彦和大笑着离去。“这藏书阁的书你随意看,只怕找不到喜欢的,还得来问我。”
叶一秋静静地坐在藏书阁里,也不见她动作,许是在思考什么。
苏寻凝神听了半天,见他们隐隐提到当年的事,偏偏总是绕过,身上又烧得难受,不禁呼了口气,同时观察到不远处芸樱似也在走神。
不想叶一秋闪身过来,轻喝道:“谁在那里?”
芸樱身形微晃,叶一秋细长的手指架在她脖子上,她却神情冷漠,没有丝毫惧意。
“阿云……”
芸樱一把推开她,径直走了出去。
呵,阿云是个好孩子。叶一秋唇角颤动,又留恋地摸摸指尖。
你连她化个妆是什么模样、平时在做些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再信你?
而她自己,又如何对得起这个本不该出世的可怜孩子?
趁着叶一秋神色悲戚,犹自出神,苏寻也不动声色离开了。
栩栩这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小腹隐隐作疼,加上一会梦到爹爹掉入池塘,一会梦见山底开着大片红花,一会梦见朝昭回来了,一会又梦见苏寻满身是血——
栩栩猛然惊醒,不见鲜血也不见红花,微微松了口气,但仍觉得不安。
静了一会,她忽然轻声喊道:“苏寻?”
刚刚回来的苏寻一顿,落在了她窗外。
“怎么?”他暗暗称奇。就算他发烧脚步声略重,连谢家的暗卫都听不出来,栩栩是怎么察觉到的?
栩栩只是听到一丝风动,直觉便认为是他回来了。但真把人叫住了,这会她也有点懵,便说:“我问过顾先生了,给你煮了点退热的药搁在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