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解连环(上)
作者:言子芥      更新:2021-05-20 20:33      字数:3087
  ——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苏寻尽力伸直手,去够案几边的温茶。
  冷,好冷。
  仿佛又置身于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北地的冬天。
  凛冽的风,像刀子般锐利。他陷在层层塌陷的雪地里,无力前行,无法起身,无从呼救。
  茶壶被他好不容易拿起,又无力地滚回案上。茶水趟过小几,滴滴答答滚⼀落,茉莉花的清香,在空气中幽幽弥散开来。
  不,这里是江南。
  今日夏至,正是天开始越来越热的时候。
  他费力地收回手。无影被他派去谢家藏书阁了,顾衡去隔壁巷子给人看病了。无事,很快会有人来的,熬过一会儿就好。
  苏寻昏昏沉沉躺下,听到窗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屋里慢慢阴暗下来,迷迷糊糊地想,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窗外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他在雨和雪中穿行而过,一会嘈杂,一会安静。不想言语,任何不合时宜的声音,似乎都会被无限放大,像撞在心间,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寻,你在不在?”一道蛮横的敲门声打破了和谐。
  他仍紧闭着眼不想理睬。
  “苏寻,你在不在啊,江湖救急!”小姑娘骄横又焦急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响起。
  吵。
  他费力扯了扯被子,将耳朵也埋进被子里。
  吱呀一声,门被试探着推开。
  他有点烦躁。是不是平时对栩栩太放纵了,怎么可以随便推开男子的房门?
  小姑娘似没想到可以推开,反应过来之后快步跑入里间,随手打开一个柜子,就将手里一筐什么东西塞了进去。
  不行,那里放了他这几日整理的,谢家的旧事。
  苏寻猛地睁开眼睛。
  栩栩只觉背后一凉,僵硬着转过身来,对上一双冰冷充斥着戾气的眸子。
  “还不出去?”毫无情绪的声音,听起来尤其陌生。
  栩栩觉得自己重新被这个冷面男人,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是的,审视。就像她想象中,他在审查那些有罪的人一样。
  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丝丝的情义。就好像,在清晨温柔地,请她喝杯热茶的那个人,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
  隔壁传来顾长河凌乱的弦子声,他喝醉了。
  栩栩强忍着屈辱的眼泪,转身跑了回去。
  她临去前的那一眼,让苏寻想到了楼心月。
  那样屈辱但傲然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只属于阴暗的黑夜,本该与寒凉冬雪为伍,不应去扰乱和煦春风,
  这小姑娘看着很喜欢缠着他,回去想来要伤心一会。
  没关系,厌恶我吧。
  不过我不是厌恶你,我是厌恶这样的自己。
  苏寻无力地闭上眼睛,重又陷入那个混沌的世界中去。
  “爹爹,你别喝了。今日该吃面的。”栩栩抓着顾长河,就想把他带回去用晚饭,不让他在院子里乱逛。
  “阿囡,今天是夏至,你记不记得?”顾长河有点口齿不清了。
  栩栩刚要回答记得,却听得他又说:“你一定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夏至。那日在京中,你穿了一身豆绿的纱裙,翩翩起舞,我就想,这就是仙女下凡的样子。”
  栩栩一怔,爹爹叫的是娘亲。自娘走后,一杯就倒的他,就再也没喝过酒,也再没提过娘亲了。
  “阿囡,你说我们巧不巧,在这里,我也是夏至碰到了你。你不是喜欢听我弹弦子么?我这就,这就弹给你听。”
  自娘亲走后,爹爹就只讲不用弹乐的评书了。栩栩不由也暗自神伤。
  “阿囡,你不要走啊。再也没人听我弹弦子了,这门绝活就失传了!”顾长河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栩栩不忍道:“爹爹,娘也喜欢听评书的,她再也不看话本了,也再不会离家出走了。”
  “阿囡,你说你还在秦家当仙女多好,我只远远的,看几眼也就满足了。”
  他哭着又笑起来。“我知道栩栩也爱看话本,你们娘两就这点最像。可我是个说书的啊,我真恨我是个说书的。”
  “不过不要紧,我去把栩栩的话本都没收了,看她还敢不敢自己写话本。她要是敢离家出走,我打断她的腿!”说着又摇摇晃晃要去找话本。
  栩栩一时拉不住他,只得由着他在书房乱翻。“我知道《解连环》是她写的,写得再好,可这也得卖我几个薄面,我看谁会给她唱、给她演。”
  栩栩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她哆嗦着唇,看着满面通红满面泪的顾长河,心中无限酸楚,饱含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一个不防,顾长河竟已走到了书房后的池塘边。栩栩大惊,跑过去便要拉他,却见顾长河一头栽向池塘,痴痴念道:“芫芫,你会不会想我?我给你唱曲听。”
  栩栩看着手中半截衣袖,咬牙跳进池水中,费力将顾长河拖上来。
  虽已夏至,但池塘还未晒到过太阳,跳下去仍是刺骨的寒。
  栩栩随手披了一件外衣,遮住她初见曲线的身段,跑到隔壁就请顾衡过去。
  顾衡刚回来。正准备给苏寻扎针,猛然见栩栩像从水里捞上来一般,也顾不得问,苏寻勉力向他点点头,便匆匆赶过去。
  栩栩也准备一起回去,苏寻突然叫道:“等等。”
  “靠窗第二个抽屉,你先用,比一般疗效好。”
  栩栩疑惑地拿出一瓶金创药,心道她只有几道轻微划伤,用不到这个。
  突然小腹一阵刺痛,栩栩顿时手脚一软。倒下去之前心想,坏了,她在这人眼里,估计什么形象都没了。
  苏寻错愕地看着小姑娘,毫无预兆地晕倒在抽屉旁边,水渍在地上慢慢扩散开来。心想,来江南这短短几天,他把他下半年,所有的无奈都用完了。
  先把她拎到软榻上,苏寻竟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好在栩栩只是觉得晕了一晕,很快就睁开眼睛,但她看到“恢复正常”的苏寻正惊讶地看着她,只想晕的再久一点。
  “那个,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能,先将我带回我房间吗?”栩栩苍白的小脸隐隐有涨红的趋势,“我现在手足无力,不然,也不会麻烦你的。”
  苏寻已缓过那一阵发作,但要带她回去,不免会有身体接触。主要是看她一幅,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晕过去的样子,他还是出声道:“也让顾先生看看吧。”
  却见栩栩咬着唇羞愧欲死的样子,苏寻只得抱起她送至她房外。栩栩急急扯着他外衣:“这件我洗过再还你吧。”
  苏寻先前已想过,无意再与她亲密接触。便冷下声音道:“刚刚是特殊情况,不必在意。”说完人已不见。
  栩栩欲哭无泪,看着他潇洒的姿势离开,只恨不能忽然轻功盖世,把他拉回来。这个人想来还不知道,他袖口占到了一点……她的癸水。
  顾衡匆匆赶回苏寻处,见苏寻正欲脱下的外衣上,沾着几点血痕。不由疑惑道:“那个丫头呢,我在长河那里没见她受伤啊。”
  苏寻不以为意道:“许是刚好没沾到罢了。”其实他也很奇怪,若说是划伤,她衣服上并未有划破,不过头发挡住了没看到,也很正常。
  顾衡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这丫头从小气血不足,这下有苦头吃了。”说着摇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惯不会爱惜身体。”
  苏寻不答。其实隐约能听到,刚刚隔壁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会他起不来,也没法制止。这顾长河,对秦芫的感情令人唏嘘。不过若是真醉了,倒省了他一桩麻烦。
  算一算当年秦芫失踪的日子,和栩栩的年纪,她是楼源和秦芫的亲生女儿,也是楼心月的妹妹无疑了。
  楼源现虽被架空了权力,名为太傅,实为软禁,但皇上不杀他,一为显示对大儒的尊敬仁慈,二为那一点对楼心月的愧疚不忍,三却是为楼源手中藏有的半块兵符了。
  当年先皇寿辰,半真半假的,赐给还是楼相的楼源一堆东西,开玩笑道:“此间有五万精兵,爱卿以为如何?”
  说完饮下半壶酒,便借口醉酒离去。满座皆惊,唯楼源不动声色。
  皇上虽未明说,但有些往事,总也要了解清楚了。且都说楼源曾与秦芫两情相悦,更曾为红颜怒发冲冠、舌战群儒,这怕是这位正直理性的楼太傅,此生最感情用事之事了。
  但最后被先皇赐婚,娶了别的女子,与秦芫分隔两地,老死不相往来,又是一件荒唐事。
  谁也不知道,有哪个无辜的人,何时何地,便会成了一枚重要的棋子。
  苏寻闭着眼睛任顾衡给他施针,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也一声不吭。
  顾衡也要暗赞一声,好定力。他这半生见过的人里,还没见谁如此能忍。
  拔下最后一根银针,顾衡端过半凉的药给他,无奈道:“得,我还得去给那小丫头弄点药,再煮点红糖姜水,医者劳碌命。”
  苏寻默然,总觉得今天的药,好像比先前又苦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