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光线也越来越暗。在唰唰的雨声中，我和张总徐徐相对，坐在咖啡厅的火车卡座上。室内很安静，拉上的厚重的墨绿色的锦缎窗帘隔绝了一些雨声，几盏不明的灯淡淡照射着我们的座位和桌面。时间驻足了，空气似乎也停止了流动，只有张总一个人讲述的声音在空间悠悠回响。
  张总告诉我，当年的吴智勇确实是个聪明调皮的孩子，初中不好好读书，打架斗殴逞英雄，小小年纪早恋退学做生意，这些都是真的，这些经历在他后面的历程中成了一种保护色。而这样的孩子令他的单亲母亲头疼不已，知道他本性是个善良正义的孩子，只是误入歧途，不知道怎么将他引领到正道上。
  那时张总自己在华东一所警察中专学校任教，于是将刚刚失恋、事业又不顺的智勇带到了身边，用激将法鼓励智勇重新考学进了警察学校。张总的本意希望智勇一路升学，不断提升文化水平，以后参加工作能留校任教或者作为警官搞管理工作。这是他给他的寡姐唯一的孩子设计的一条普普通通的稳稳当当的道路。
  不过没有等到吴智勇毕业，张总被委派缉毒工作，卧底云南丽江了。更没有想到的是，因为在学校的优异表现，以及扎实的武术功底等等，两年后张总见到了同样作为卧底、委派给他的手下做事的吴智勇。后面的那一段，我知道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在他们掩饰身份的中恒公司。
  后来我离开丽江，回去了老家，因为种种原因，我五年未返丽江。身不由己的吴智勇没有办法去找我，直到某一年。张总说其实某一年智勇有去找过我，不过智勇答应了只是去看一眼，绝不跟我相见，只是了却心愿，然后到此为止。不过令张总可疑的是，那之后没多久我就重返丽江了，而且到处打听吴智勇的下落。
  张总因为工作变动，那个时候已然不在丽江，而是调动到了昆明。他也不再是智勇的直接上司了。他知道我找智勇的事是后来。张总知道这些，是智勇的搭档说的。吴智勇的搭档是张总的另一个手下，也是他的学生，我见过的，是第一次认识智勇时，跟智勇一起坐在茶馆里的那个男人，也是有一次路查我和区玉海的警官，那时吴智勇就坐在警车内。
  智勇的搭档无意中在客栈抓毒行动中发现并认出了我，后来一次无心中又告诉给了智勇，他并不知道我们的丽江之约。吴智勇缠着他找机会近距离接触我一次。于是出现了半夜我住处附近的临检。
  区玉海引起街头斗殴风波的那个晚上，吴智勇确实不是从刘晓晓那儿知道我在酒吧里的，躲在警车里见过我后的几日里，吴智勇常常去到我的住处附近转悠。元宵节晚上他尾随我去的酒吧，并忍不住现身救了我。他被打晕了，是搭档趁乱带走了他。
  搭档找到张总说这些事，是因为觉得他已经拽不住吴智勇要跟我进一步接触的愿望了。智勇说卧底也可以有正常的生活，他想跟我重新开始。搭档则说这样下去，他有暴露的风险，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张总不管是作为他们两个曾经的上司，还是作为吴智勇的长辈，也许能说服智勇改变主意。
  张总风尘仆仆地赶赴了丽江，找到了吴智勇，软硬兼施、恩威并济要他跟我断绝来往。最后却被我们两个双双打动，答应了我们在一起。张总说，卧底的工作充满着危险，但是卧底也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不见得清心寡欲就能更加保障卧底的安全。一切的发生也许是命中的劫数难逃。
  就在这时，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急转而下的变化。张总几乎同时收到了吴智勇的母亲、我，还有组织上三处的通知。吴智勇不见了，仿佛人间蒸发了。组织通知张总的时候，吴智勇事实上与组织都已经失联三个月了，组织完全没有办法联系任何方面了，才找到了张总。失联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这也就是吴智勇后来受重伤险些丧命的来由。
  那天晚上，吴智勇确实接到了来自搭档的电话，只响了一两声就挂断了，然后是一条像往常一样的搭档要求见面的短信。智勇没有怀疑照常去赴会了。到了那以后才发现他的搭档暴露了，被贩毒集团的给控制起来了。
  贩毒集团一路追踪怀疑到了他，利用搭档的手机给智勇发的消息。好在在搭档机智的化解下，贩毒集团也没有完全认定智勇的身份。为了赢得救搭档的机会，也为了解除贩毒集团内部的怀疑，吴智勇被迫吸毒。
  后来，智勇弄清楚了搭档暴露的原因。是因为市公安缉毒大队内部一个队长级别的人物贪图巨额钱财，透露了很多案件侦办的内幕，贩毒集团顺藤摸瓜分析到了搭档那。搭档在贩毒集团布下的局里被抓，暴露亦是在所难免。但是智勇还是想救下他，他一边混淆毒贩的思考，一边拖延时间想办法。
  不过最后智勇还是没能救得了搭档，贩毒集团给他们最后的机会是各执手枪对射，谁活谁死就在一旦之间。一贯配合默契的两个人用眼神做了最后的告别，同时两声枪响后他们双双坠落山涧，只可惜坠落之前吴智勇看见毒贩先是补了搭档一枪，再朝他也开了一枪。而他侥幸错开了一点要害处得以活了下来。
  贩毒集团是抱着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看到吴智勇坠落山涧，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才没有继续追踪。命大的智勇一路翻滚坠落到一处稍稍突出的岩石草丛中，枪伤、腰部伤到了脊柱和脊髓，加上小腿粉碎性骨折完全不能动弹，几天暴雨下来，伤口感染、肺部感染，命悬一线。靠着强烈的要生存下去的意愿，重伤之下的吴智勇苦苦撑了整整八天。
  张总哽咽地说，缉毒战争完全不亚于一场刀枪火炮的战争，甚至比那种正面的战争多了更多的残酷和复杂，敌人中我们有安插进去的钉子，我们的队伍中也有敌方策反了的坏分子。卧底的斗争就更加的危险重重，丝毫不能懈怠。你能理解智勇的无法言说吧，那对家属也是一种保护。我缓缓地沉重的点点头。
  当一切线索断了时候，组织找到了张总。张总震惊之下，发觉事态严重。他来见了我。也正是因为来找了我，意外的发现了新的线索。我居然被人盯梢了。盯梢我的人是市缉毒大队的陈队长。陈队长不知道什么原因盯上的我，很可能是歪打正着或者想从我这找到智勇的突破口，他亲眼目睹过我和智勇在一起，而且知道我们是情侣。
  但也正是因为陈作为一个缉毒大队大队长，对我这一普通人的盯梢行为，开启了张总百思不得其解的营救之路，经过严密的分析和反跟踪，张总收集到了陈队长的收受大额贿赂，参与贩毒集团的犯罪行为的证据，同时打开了吴智勇和搭档失踪去向的谜团。
  张总他们一举扫除了整个贩毒集团的成员，一网打尽了吴智勇和其搭档长期隐蔽的战线上的敌人，也借此铲除了我方队伍中的叛徒。
  但是，智勇的搭档已经光荣牺牲了，找到他的遗体时，遗体被野兽噬咬得一塌糊涂，几乎难以辨认。找到吴智勇的时候，乍看之下，一片狼藉，都以为他也牺牲了。搬动之时，他的眼睛忽然强睁，才发觉他一息尚存。他消耗得已经皮包骨了，另外还有高烧了数日，一张脸抹开泥浆后，白一块红一块，浑身是伤，伤口上爬着蚂蚁蝇虫，神志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已经是九死一生了。
  他是靠着强大的求生欲望，吞着雨水活下来的。张总唏嘘着说道。
  我在这样的讲述中浑身战栗，一时巨冷，一时爆热，眼泪都流不动了。张总也是，他的脑海里大概全是当日见到吴智勇垂死挣扎的画面，而这样的生死挣扎，吴智勇曾经轻描淡写的告诉给我的。
  张总将脸埋在了手中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接着说：
  “智勇被秘密安排在昆明某部队医院治疗了五个多月。好几次他的生命指数接近零点，好几次甚至他的心脏已经停泊了，电击之下过了好几分钟才又重新缓缓地跳动起来。最后总算是从死神手中返回了人间。医生都说在他的身上奇迹一个接着一个，他还扛住了感染关，没有被截肢，没有脑昏迷，醒过来后脑清目明。这是多么强烈的求生欲啊。
  智勇是坚强的，可他到底也还是一个孩子。身体的创伤可以复原，心理的打击和煎熬却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复原。何况他可能不能再站立和行走了。我看见他经常呆呆地看着窗外，偶尔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猜想他是想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却又下不了决心。其实不用他说，我已经去问过你情况了。关系人告诉我，你离开了丽江，回去了老家。我就没再多打听什么了。
  毕竟当务之急是智勇的恢复要紧。我鼓励智勇好好做康复，我说那么艰苦的情况你能活下来，现在就一定能恢复起来。出院了，我将他安排在了珠三角的小镇上，你知道的。智勇的心情也恢复了很多，到达的第一天，他就央求我，说请求我帮他找回你，他说他对你是有责任的，除非你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不想跟他在一起了，否则请我将你带回来。
  于是我决定亲自去一趟你的老家找你，看望看望你，如不如智勇所说带你回来，这件事情，我保留意见。但是我确实应该去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还好，让你那么离开的丽江，智勇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何况你曾经处于危险之中而不自知。我再次通过关系打听到了你的消息，据说你身边多了一个跟你有非同寻常关系的孩子。”
  张总没有停下来，只是看了我一眼，紧接着说：“后来的事情你知道了。其实以他的资历和受伤的情况，我建议他退役，就在珠三角重新开始，做一个普通人。可是，伤愈后的他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了重返危险的工作岗位。西双版纳是他要求去的。他在小镇养伤的那个时候已经戒断了那个东西。我不知道具体他是什么时候复吸的，也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并因此离开了他。这些是后来他告诉我的。告诉我的时候也是他成功戒毒，从戒毒医院出来的时候。”
  张总叹了口气，说：“他说他很后悔，作为一名缉毒警察，也是跟毒品打交道的人，却屡次被毒瘾放倒，是他的耻辱，是他对无数为此牺牲的战友的背叛，是辜负了你的信任，践踏了你们之间的承诺。不过，后来他真的戒断了。你离开他后，他义无反顾地踏进了戒毒医院，两个月后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到他牺牲已经是三年没有复吸。”
  “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也取得了组织的再次信任，最后用生命的代价为他的缉毒工作画了一个句号。只是，作为舅舅，这次我没能救得了他，我有太多太多的遗憾。我多希望他只是过着平凡人的朝九晚五的生活，我多希望他继续升学、考本科、考警官、留校搞科研、搞管理，同样可以为国为民做贡献，我多希望能看着你们能开开心心的、团团圆圆的在一起啊。”张总结束了他的述说。
  我们双双将脸埋在了手心里，久久不能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