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是绝望还是绝别
作者:钟冰郁      更新:2021-05-20 01:28      字数:3553
  仿似半个世纪那么长的等待,吴智勇始终一言不发。我绝望的站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到门边,又艰难地走回卧室,下意识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上我的身份证,从衣柜里取出礼物,另外拿了一个行李箱,将我的东西打包好,拉上拉链。我恍惚地拉着行李箱,再次走向大门口,一颗心已经沉到底了。
  一直默然的吴智勇从地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他的胳膊穿过我的身体,一把将我打开的门挤上,从后面环抱着我,将他的头抵在我的肩上,痛心疾首地说:“不许走!不许走——。想想我们多么不容易走到的今天!婷婷,你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好不好?我肯定改,我发誓我再也不碰那个东西了。我能说的都说给你听。”
  我的眼眶再次殷红了,慢慢转身,抬头看着他,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看着我的眼睛,知道我等着他。
  他终于开口说了:“婷婷,我一年多前那个晚上突然离开你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东西。那个时候,这个东西害了我一个好朋友的命,不是他吸,也不是他贩,但是他被卷进去了,你知道这是个暴利的东西,有暴利就有高风险并行,他危险了,我想去救他,可是我没有救得了他,自己也被迫陷进去了。”
  他看着一脸迷茫的我,接着说:“后来我发生了意外,从很高的地方摔落下去,腰椎压缩性骨折,腿部粉碎性骨折,被小舅舅和山民找到,救下山,捡回了一条命。再后来小舅舅将我带回来继续康复治疗,你知道的。不过我遗留了很严重的神经痛,外伤性关节炎,坐立行走的功能都受影响,尤其气温发生变化的时候那种疼痛是钻心的。我戒过一段时间。”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后来发现这个东西让我对抗了疼痛,改善了功能,我就复吸了。也许后来——是心理依赖。所以我会再戒断的。我一定戒断。婷,给我信心好不好?你若是离开我,比让我死还难受,比什么都痛,你是我千辛万苦活下去的勇气。”
  我的泪缓缓地爬过我的面庞。我知道能让吴智勇告诉我这么多,已经是他情非得已了。我松开拉着行李箱的手,回抱了他。我哭得哽咽不止,说得断断续续:“智勇,你还有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到底为什么不能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好人还是坏人?要命的是,好像你是坏人的话,我还是很爱很爱你,可是这怎么可以?!”
  我们抱头痛哭。智勇说:“真的。婷,我是昏了头了。这个东西害了我好朋友的命,害了无数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一直姑息迁就自己。我真的该死。”我看着他,说:“一年多以前开始吸的,那么这个历史算不算长,难戒吗?如果我没有发现,你会一直吸下去吗?好像一直吸下去的人最后是会因为它肠穿肚烂、神经错乱、免疫功能全面崩溃,然后暴毙街头的。”
  我越说越怕,眼前好像吴智勇穷困潦倒、衣衫褴褛,脸上、胳膊腿上一块块皮肤腐烂发红发臭烂至露骨、神情呆滞、垂涎三尺倒在路边抽搐。我哇哇哇再次哭了,我拉着智勇的手,哆嗦着说:“求你了。快点戒了吧。我要你健健康康的,好好的长命百岁。”智勇流着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想起来问道:“张总知道吗?”智勇稍稍垂了一下眼皮,说:“婷婷,你答应我不能告诉他,一定不能告诉他。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肯定接受不了。”他看我没有说话,补充道:“我一定可以戒断的。其实一年多前我吸的时间并不长,受伤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吸,后来我们在广珠小镇做康复治疗的时候,因为神经痛我才糊里糊涂地碰了。”我想起来天台上那一明一灭的微小的火光。
  我们分别跟单位请了长假。我陪着吴智勇在家里戒断,他拒绝去戒毒所。我上网查各种戒断的方法,智勇说他一定能靠意志力、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我听了他的。每当他毒瘾要发作的时候,就赶快让我将他用链子捆起来,捆在床上。他说,他练过武术的,不用长长的、粗粗的链子捆住,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住局面,他怕会发作时伤害我,或者不然他就会将自己的头在墙上撞烂伤害他自己。
  但是做完这些,智勇就将我赶出房间,他不让我在他身边,他说不想让我看着他的丑态。我在门外听见铁链子和铁床的压抑的喀拉喀拉的声音,听着他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呛咳,想象着他痛苦的模样,就只能靠在门外流着眼泪和他一起战栗。我真的好怕好怕,怕他会晕死过去,甚至,为了不想他忍受这可怕可恶的戒断症状,我都想睁只眼闭只眼了——
  好在,真的有成效了,他的毒瘾从一两天、两三天延长到四五天,再到一周一周半的,程度也从地动山摇到瑟瑟缩缩。我们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雾霾一点一点地退却,我每天变着花样的做好吃的,找各种有趣的、无聊的事情让他忙碌。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吴智勇已经半个月没有不良反应了。我们想我们也许成功了。
  智勇第二天重新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我也回去上班。不过我到了单位两个小时后就从单位辞职出来了。因为长时间没有上班,我的岗位有人取而代之了,没关系,我心情好,我不让领导为难,我自己走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是自由身了,反而不用舔着一张脸跟领导请假了。
  吴智勇很争气,几天后他来告诉我,他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领导上又安排了重要工作给他。“但是,我可能又要开始经常要出差了。咱们又要面临聚少离多的日子了。”智勇很抱歉地对我说。
  我抱着他的腰,仰头看着他:“智勇,不管你在哪里忙碌,记得我很爱很爱你,记得我很信任很信任你。我要你平平安安的,余事不用我叮嘱,我知道你是好人,也做的都是好事。”智勇眼里透着一股柔情一缕感动,他习惯地揉揉我的头发,答应道:“明白。”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我终于再次踏上了回家乡的行程。陪伴了姨妈两天后,我带着两岁多的小波回到了西双版纳。这一次,我要给吴智勇一个天大的惊喜和改变。在出租车上,小波就说想尿尿了,到了小区后,我牵着他的小手飞快地下了车,飞快地奔上楼,飞快地打开门反脚踢上门,连鞋都没有来得及脱掉,我抱着小波嘻嘻哈哈地直奔了卫生间。
  小波站在马桶边缘稀里哗啦地放轻松了,却搂着我的脖子不撒手了,说现在犯困了,要睡觉。我将他抱进卧室,帮他脱了鞋,将他放进被窝里,果然没有两分钟,他的大眼睛就眨巴眨巴就闭上了。我放下背着的双肩包,脱了脚上的运动鞋,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可爱的小脸,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唇形,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波浪。
  这时,我听见门响了,听声音就知道是吴智勇,他在门口处就喊了我两声,我没答应他,心里忽然紧张起来。我该怎么开口说呢,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路上想好的说辞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出口。我的脸不由的发烫发红。
  吴智勇估计是看不见玄关处有我的鞋子,断然想不到一贯爱整洁爱干净有轻度洁癖的我,为了孩子,穿着外面的鞋子进了家门,而且直接走进了卧室,他一定以为我还没有回家来。我听见他进了卫生间。我看看熟睡的小波,暗暗捏了捏拳头,把心一横,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何况我们小波是这么漂亮的孩子。我站起来,轻轻地拉开了卧室的房门。
  我轻轻地走到了卫生间的外面,正要敲门,忽然听见里面一种奇怪的声音,是类似感冒鼻塞的痉挛,是类似哭泣的呜咽,还有窸窸窣窣的其他声音。我呆了,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升腾到头顶。我僵在原地,完全不能动了。
  一会儿卫生间的门开了,吴智勇还吸着鼻子,手还停留在门把上,脸上迷迷糊糊的表情一时收不回,只那么看着我。我们默默地对视着,我的眼神渐渐的变得空洞,一颗心从提着的,慢悠悠地掉到了胸腔的最底部。我没有吵没有闹,没有一点点表情了。他脸上的表情却终于翻山越岭五颜六色了好几遍。
  我缓缓地转身,好像刚刚我们进门时,房子里没有吴智勇这个人存在一样。
  我回到了卧室,将刚刚才卸下的双肩包重新背到了肩上,将刚刚扒下来的运动鞋套到了脚下。我俯下身体,掀开被子,为还在熟睡中微微露出笑容的小波轻轻地套上床边的小鞋子,将他轻轻地抱起来,一如刚才的倒带回放。
  我抱着小波经过吴智勇的身边。他无言无语地跟到了卧室门口,看着我做着这一切,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他一定转换了一切表情,只剩下了一脸的震惊。我预备给他的惊喜,只留下了无以言说的震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想说话,他大概是说不出一句话。
  我抱着有点沉的孩子往上托了托,腾出手扭开了门锁。小波因为我的挪动,醒了,他睁开眼睛,知道我抱着他,甜甜地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伸手搂住了我的脖子,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我低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小脸,微微露出笑容给他。姨妈曾经说这么小的孩子你可别以为他不懂,天然亲,他喜欢你抱他,虽然你一年也抱不了他几回,他就是先天跟你会亲。我在心里对他说:“宝贝,对不起。”我泫然欲泣,忍着没让眼泪掉出来。
  小波却将眼睛转向了我身后,越过我的肩头。我看见他黑黑瞳仁里面映出的人影,是一直一言不发跟在我身后的吴智勇,小波好奇地看着他。我没有回头,更没有说话,用脚尖将打开的房门拨开,停顿了一下,抱着小波直直地走出去了。我的眼角余光里,看见吴智勇无力地稍稍伸了伸手,却并没有拉住我们的勇气,他颓然地垂下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