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乔
作者:
平凡的路人丁 更新:2021-05-19 22:17 字数:2993
几月下来,乔亲手解剖的尸体数目甚至超过了脑子里所记住的条文。虽说这些经验并不意味着他的医术有过多少长进,但了解人体结构总算是有所裨益——至少他能够区分伤口的缓急,平日里也还可以给那些乡绅画两张像换来几个卢兹。但好景不长,查理近期对新教徒发起了最后通牒,勒令他们于本月底离开霜雪帝国的主要城市。
其实这事儿也并非空穴来。“烈胆”将军南巡时杀戮不断,相传国王的信使一路追寻着燃烧的村庄所散发出出的青烟,便找到了将军本人。在清剿脊间谷地那些拒绝纳粮的农民时,恰逢自南方而来的新教组织“晨星”圣女团在此地宣教;将军那将反抗者手脚折断,然后绑在木轮上从陡坡滚下的行径引起了这些圣女们的强烈谴责,然而“烈胆”却以忤逆国王的意志为由,将她们酷虐之后全部沦为了奴隶。此番暴行令全国教友震怒,各地陆续爆发了各类形式的反抗——尽管洛林的新教徒在这件事情上完全是无辜的,但查理还是将矛头指向了新教。
眼看着日期渐渐临近,修道院里愈发萧条——集体伙食早已不复,大家确实如愿告别了那些发硬的面包、满是石子的稀粥,同时也告别了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大家伙平日里无穷无尽的矛盾在短短几天内涣然冰释,所有人仿佛都变成了好友。汤姆在告别时鼻涕眼泪一大把,他那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简直就像具死尸——尽管自从那次大出血后他的气色一直不太好;米勒直到临别也保持着沉默,他静静地看着每个同学远去的背影,最后在确定身边无人后才悄悄抹掉一把泪。然而乔却不合时宜地抱着几根木棍从旁边经过,闹得两人都挺尴尬;杰克依旧保持着他的孤僻,只是跟乔做了些奇怪的承诺后便留下把短刀匆匆离去。他恐怕也算是最为阔气的学员之一了,乔在与其道别不久后便听见了四轮马车的“轱辘”声。
在最后的黄昏里,整个修道院只剩下寥寥数人。大家的神色里或多或少带着几分黯然,就连吵吵嚷嚷的韦斯特也沉默下来,整日烂醉而归,再也不去顾忌新教所谓的法令禁忌。
乔垂着头,默默打理自己的行李。至于未来何去何从,这件分明迫在眉睫的大事就仿佛离现在还很远,也许是因为他眼下只能随波逐流,所以才不愿多想罢了。
黄昏将至,人声逐渐淡去,唯有那夕阳鲜红如血……不,那并不是夕阳——只见黑烟滚滚而起,像是充满恶意的狞笑。韦斯特……乔首先想到的是那位令自己吃尽苦头的教员——或者说迟迟还未离开的就只有他们俩人了,昨天醉醺醺的韦斯特还承诺要带乔去南方为大主教打下手呢。
然而现实总是喜欢在幻想方具雏形之时将其猛地摔碎。乔倒是很快在烈火熊熊燃烧的建筑里抢救出了韦斯特的行李,可同时也瞥见了他那为银刃穿透的躯体——或是由于火光,那名骑士手中的长剑格外耀眼,仿佛是传说中斩开阴霾的“黎明之剑”。他呼了几声,却为“噼里啪啦”的木材燃烧声所覆盖,乔什么也没听清,只见其身后十来个巡游队员将火把猛地投掷而来。
逃。这是乔脑子里唯一的念头,然而双腿却是毫不争气地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暴徒,还有那把耀眼的长剑缓缓向自己靠近。他已经记不清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有只手轻轻扇了扇他俩耳光——冰冷的金属令他打了个机灵。
“走吧。”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提醒道。
乔如梦初醒,抓住几样物件拔腿就跑,甚至没来得及去看清对方的面容。至于后来回想,那位善良大人,同时也是烧掉这座修道院的恶人,约莫就是银刃骑士团的大团长,不过乔也无从证实,更不用谈如何去报答这份不杀之恩了。
他一路狂奔,直到被盘根错节的矮灌绊倒在地,摔得个鼻青脸肿。阴冷的夜风终使乔稍稍恢复了些神志,面对所携带的那么些微不足道的“行李”,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绝望——现在的所有家当不过是韦斯特那套陈旧的教服,一本经书,一个牧师资格证明,二十来个卢兹而已。乔并没能走多远,他在洛林附近的一个小城镇落了脚,虽然省吃俭用,却还是在第三天就花光了所有卢兹。他也尝试过在这里找份工作,但其丑恶的面容却几乎成为了所有人拒绝他的理由。居民们仅仅是将他当做是名流浪汉罢,就跟这里其他的大几十个无异。第四天傍晚,乔同两名走投无路的流浪汉来到镇长住处寻求施,然而对方却以“盗窃”的罪名将他们一顿好打,再五花大绑扔进马棚里待次日交付与治安官。其中有名弟兄甚至没有撑过这个晚上,他咬着自己那已经溃烂发臭的手指,于饥饿中死去;另一个还算幸运,他与乔合力抓住了只老鼠,俩人如饥似渴地就着恶臭和鲜血将这可怜的小东西给撕成碎片吞了下去。
落到治安官手里,乔无疑又挨了顿毒打,不过对方好歹也发发善心让他临走时喝了点稀粥——那可是从治安官爱犬的碗里匀出来的。
可就算拿回自由,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已经自由得一无所有。就算拿着牧师资格证书,也没人愿意找他忏悔;就算他拥有一手医术,也不会有人胆敢请他来做医生。
第六天清晨,乔已经感受不到晨露的寒凉了,他只是迟钝地抬开眼皮,扫视一下四周,再放由它们合上。他甚至不想费力为自己作临终祈祷,只想带着这满是疮痍的躯体——
谷物的香气令他猛然睁开双眼,就好像自己真的能够得到一样。然而这里,一块面包就近在咫尺,他只要伸伸手——
当乔脑袋里出现这个念头时,双手早已充满渴求地向前探去,不过对方却将食物往后一撤,转而递来份沾染着油渍的契约。
“听说你懂医术?”那人问道。乔只是点点头,而拼了命地伸手想要抓住那块面包。
对方松开了手,待乔狼吞虎咽时他拿着契约在其面前晃了晃,“如果你真有那个本领,我们‘金色麦芒’倒是很乐意接纳一位新成员。不过你得先证明给我们看。”
乔当时也顾不上那麦芒究竟是什么组织,仅仅为了今后的口粮,他便答应下来。这个所谓的“证明”简单得出人意料,只是让他区分几种草药和毒草罢。这对乔而言简直易如反掌,他只消用鼻子嗅嗅便向众人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当晚,当乔在一处用木棍与布匹所搭建的“家”里享受着晚餐时,他不禁回想起从前同几个教员之间的点滴,以及鲁卡斯的那句忠告,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同居的有个白头老先生坚持认为他这是眼疾,在一片嘲笑声和乔的反抗下,在其脸上涂抹了不少气味糟糕的药水,还自卖自夸地吹嘘它的神奇功效。
果然,第二天一早乔的眼皮便长满了红色疹子,痛痒难耐,也真的再没有流出眼泪来。他发誓不会忘记那位老先生——科利弗德,一个老得有些糊涂的南方学士,同时也是“老大”的恩师。
经过几天集体生活,乔逐渐了解了金色麦芒的运作形式——“老大”迪恩这个走路有些罗圈腿的南方人所携三十来人可谓鱼龙混杂:里面南方人,北方佬数目相当;其间有乔这样走投无路的流浪汉,有学富五车的学士,还有黑心的无赖,豪爽的绿林人士。就连信仰也不尽相同,每天的祷词都令人应接不暇。
他们沿着商路由南至北境河首镇,跑跑商,为领主传传信,兼为各地人除疫。假若是个普通的商队倒还罢也,可这近乎义务性质的除疫行为又该如何解释呢?乔问过“老大”,却并没有得到准确的答复——
迪恩只是捋了捋乌黑的头发,露出个神秘的笑,“也就是为了曾经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罢。”他这样答道。
乔还问过其他人,有的似乎对此同样一头雾水,而那些绿林兄弟则称之为“义气”。
兴许这便是那些家伙情愿追随他的原因吧,倒也省下不少雇佣护卫的费用;乔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家”里至少还有口饭吃,至少不会平白挨打,比起修道院里日复一日的清淡生活还略胜筹自由。
倘若能就这样随着金色麦芒走下去倒也还不错,“老大”时不时还会带大家去喝上两杯;可正如离开这座小镇时队伍里的一个北方佬所预言的那样——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