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已尽力走得快了，虽说他瞎了几十年，有丰富的在黑暗中行走摸索的经验，这附近的街街巷巷他也早已烂熟于心。
  但瞎子毕竟是个瞎子，而且察觉到小妖的不对劲，他心里着急，走几步一个踉跄，踉跄之余还要去问小妖的情况。
  小妖此刻仿佛连着宿醉了半个月般，脑子里已经不能清醒地去想什么东西，行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直地撞过她的身体而去，那些陌生的面孔有着冷漠的、欢乐的、麻木的、事不关己的表情。
  他们从小妖的跟前，从她的眼前，从她的眼睛里一一走过，和她脑子里理不清的模糊片段搅和在了一起。
  那些不知从何处来的混沌声响，远远近近地，似是被人一手抓住越捏越紧，生生揉进了一个硕大的圆球，而这个圆球里，还有一只小妖的脑袋。
  在瞎子马上快要打开他那扇破门的前一刻，小妖终于坚持不住，歪了下去。
  瞎子只听得一声轻哼，就再听不见任何响动。
  探手去摸索，果然小妖已经倒在门口，瞎子想把她拖进门，但转念一想别人是见不着小妖的，他作势去拖，别人见了，还以为他发什么神经呢！到时再一传，别人见了他又当是见着鬼了。
  不过庆幸的是，幸好她也不是个人，要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会儿倒在自己家门口，那可麻烦千百倍。
  于是敞开了门，搬了一条椅子靠在门上，装模作样地咿咿呀呀起来。
  之所以咿咿呀呀着，是想兴许弄出些声响，也能把小妖叫醒了。
  但小妖不是他叫醒的。
  这天，瞎子的小破屋子里头一次这么热闹......
  夜已深了，瞎子未点灯，借了月光靠在门口，他的脸同那夜色一般黑，与他背后靠着的破旧木门同样枯槁，似是这浓重夜色里被人随意丢弃的一张旧面具。
  面具因为林子里传来的动静鲜活起来。
  是夜无风，瞎子摇着一把破蒲扇，不知觉睡了过去，脸上汗珠从额角流到下巴，像有两三只蚂蚁在脸上爬。
  瞎子隐约觉得口渴，正欲回身进屋倒杯水喝，却听得屋后林子里突然一阵冷风乍起，引得树林子一片作响，“簌簌”声一波比一波清晰急促，好像是有一队人马正从后山的林子里急匆匆往这边赶。
  瞎子心下有些慌，这风起得突然又蹊跷，还带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凉。
  索性水也顾不得喝了，用手里的探路拐杖去戳躺在地上的小妖，小声催促：“醒了！醒了！”
  小妖仍不动，连个喘气声都没有。
  瞎子又戳几下，依然毫无反应。
  倒是那后山的风声，响了片刻，又突然消停了，因为风浪沙沙作响的竹林子，也慢慢安静下来。
  仍变成了无风的、闷热的夏夜。
  瞎子把脸转向屋后林子的方向，他的眼前是比这浓浓夜色还要暗上三分的黑。
  瞎子张着耳朵静等了片刻，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许是自己想太多了。”瞎子想。
  这阵子因为小妖这事，瞎子的神经确实比往常要绷得紧些，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整颗心悬起来。
  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顺手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瞎子深呼出一口气。
  可是手刚从下巴上离开的一瞬间，瞎子隐约从前方的一大片黑暗里，远远看见了几个黑黑的人影。
  不对，能让瞎子看见的，该说是鬼影。
  只是那些鬼影，整整齐齐地，由一个披着黑袍的瘦子领头，由远及近，分明就是冲着瞎子的方向来了。
  距离远天色黑，瞎子看不清来人的脸，只是走得近了，才知道那一行黑影都是披了一身一模一样的黑色长袍。
  见鬼这事，在瞎子这儿可是平常得很，只是这一行，竟没有一个面熟的，按理说附近的孤魂野鬼什么的，都应该跟瞎子打过照面了。
  还有二三十米的距离时，瞎子看到了为首的黑袍鬼的脸，那是一张在黑夜里都透着青冷寒光的脸，窄且瘦长，下巴上留着一撮稀疏细长的胡子，整个脑袋像一只干枯的果实，挂在他消瘦的身体上。
  活脱脱像是一只饿死鬼。
  但离得更近了时，瞎子才看清了来人那双毫无人情味的双眼，纵是见过许多孤魂野鬼，瞎子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
  像是生生从刀刃上剪下来一般，冰冷，僵硬。
  瞎子一怔。
  那黑袍瘦子后面，整整齐齐跟着的五六个黑影，个个都低着头，用袍子上的帽子把脑袋盖得严严实实。
  那一行黑影到了瞎子跟前，没有停下，看样子根本没发现瞎子能看见他们。
  吸引他们的是躺在地上的小妖。
  瞎子作势往屋内去，但时时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只听得为首的黑袍瘦子用尖细难听的声音说了句：“终于找到了。”
  原来这一伙黑袍鬼，是为了寻小妖而来。
  瞎子耳朵削得更尖了些，又听到那黑袍瘦子恶狠狠说：“哼，又是个不成的，还给我惹麻烦。”
  瞎子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发狠的声音来揣测，此刻定是一副狰狞面目。
  不禁有些担心，这可不是个善茬。
  果然，那黑袍瘦子发泄完了怒气，扭头对身后站得最近的说：“带回去毁了。”
  瞎子心里暗叫不好，之前小妖就说自己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现在看来，定是从这些人手里跑出来的了。
  但见一黑袍鬼爪子就要伸向小妖，瞎子顾不得思前想后，扯开嗓子大喊：“来的什么客人？”
  黑袍瘦子一听，惊得转过脸来，狭长精明的眼光乍破黑夜盯住瞎子，见他双目紧闭，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在探路。
  是个瞎的。
  他死死盯住瞎子紧闭的双眼，一步步逼近，仿佛不信方才是他在发问。
  瞎子壮起胆子，又问了句：“来人是谁？”
  听到他再次发问，黑袍瘦子的目光变得更凌厉了些，又多了几分阴险毒辣，他已凑到瞎子跟前，把瞎子那双紧闭的双眼仔仔细细又瞧了一遍。
  然后不屑地退后两步道：“我当有什么神通，不过有双见魂眼。”
  然后冷哼一声，“找死。”
  只见他藏在长袍袖子里的右手，此刻已青筋暴起，暗暗地捏了一个拳头，那拳头周围泛着青冷的寒光。
  瞎子心下暗叫不好，从不怕死的他，这时候突然惜命起来，正想逃窜又一时不知往何处躲，正踌躇间，就见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向自己挥了过来，一团荧荧的寒光照着自己的脸就要兜头劈下来。
  瞎子下意识用双手一挡，内心此刻百感交集，他已不抱什么生的希望，只是突然更觉人生无趣悲凉，自己竟要死得这么惨。
  可片刻之后，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周遭打碎了十来个琉璃花瓶般。
  瞎子并未感觉到预料之中的疼痛感，从两臂之间看去，却见那黑袍瘦子，面色痛苦，比之前更无血色，“噗”地一声喷出一口暗红发黑的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