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六:农商
作者:装比归来      更新:2021-05-19 07:37      字数:3778
  北地贩马贩绸贩茶砖虽说获利丰厚,但行商辛苦,不是风餐露宿在荒原与盗匪野兽为伍,就是与邬堡内的寨民虚与委蛇,日夜与各色胡族打交道谈抽头。
  出生入死,赚的是卖命钱。
  这也是黑龙寨众人,宁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也不愿学那些豪族商户,费心费力组织商队雇佣镖局千里行商。
  何谓商人?为求商,不顾命理之亡命徒,赌钱赌货赌命赌人赌神魂,什么都敢赌。
  哪怕如黑龙寨大当家这样的修者,远古凶兽山猿后裔,又修得左门功法,也不敢主动去惹这些拿命行商的商队。
  不是不敢惹,委实不能惹。
  大当家在人间潜修百年,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不敢触怒上天阙道隐者降下的代天罚。
  另一个忌讳便是,不敢坏行商们的命数,所以黑龙寨的规矩一向只抽头收些过路费,倘若不给,也就此路不通不让过,却未有绑票撕票之举。
  在大当家眼里,哪怕天威重重雷霆暴虐,都磨灭不了这群人敛财扩张之欲。
  蝼蚁虽小,却能负山前行而无所顾虑,井蛙虽浅,却可响彻深井明亮一方。
  一方生灵屹立天地间,皆似小石小木之在大山,渺小之物自含道韵,气机交互,挟着万古岁月风霜遨游轮回,又岂是大当家敢小觑轻蔑的。
  乾坤掌中握血窍纳轮回,那是中道痴人架构王朝社稷自建人伦循环的观想法门。
  大当家作为左道传人,向来对这类修法是不屑一顾的。单单一群唯利是图燎原天下的商人,大当家就不敢怠慢,更不敢画地为牢建人间规则圈养他们。
  自古以来,农商之道南辕北辙。
  商户以拓商道促千里流通为己任,农户以拓耕地固本培源为己任。
  商对外,农对内。
  以商促对外扩张,以农促对内稳固,向来是王朝筹谋的国策。
  但商农之间矛盾不可调和,商为流动互市之命格,必然求产量规模以促兼并降运转成本,久而久之,上压朝堂下压农户工户,肆意扩张筹码而后再转嫁风险于天下,不过水到渠成之事。
  农户靠耕田为生,工户靠手艺为生锻造打磨模具以养三代血亲,只是,这些人的下场最终皆被商户所绑架,沦为长工租户罢了。
  只要有交易,只要有流通,只要有标价,兼并收购就会永无宁日的持续。
  这才有昔日秦帝汉帝以士农工商为骨架定社稷躯壳的脉络,削商降流速抑兼并,稳定朝纲。
  上面这些道理,莫说满腹经纶的李布衣,就连大字不识的黑龙寨大当家都懂。
  此刻,他刚下老雕山,就看到了这一幕。
  一干利落戎装的豪族商队组了一支披甲马队,数目足有百人众,马匹更有两百多匹,浩浩荡荡而来。
  春日近畿,天晴风清,唯有东面隐隐有尘沙卷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
  驻足观望,甲士队伍拉得老长,越聚越多,这些人皆穿衮北域豪族闵郡公标识的制式皮甲,又打着明晃晃的衮州节度使招安团的牌匾,喧嚣谈笑声不断从道末端涌现。
  不像是来打仗,倒像是来郊游踏春的。
  这伙人看到大当家一人一猴步行在大道上,皆一怔。
  原因无他,兵祸连绵,哪怕武艺高强之辈都结伴而行且避开大道,生怕遇到成群的溃兵斥候暴民。
  在他们眼里,此人身无兵器,也无战马,悠哉走在大道上,仿若天地之间,就一人独自流连,这幅景象岂不怪异。
  闵郡公,世袭的开国郡公,大唐的开国功臣,衮北域的土大王,这么大的名头大当家自是如雷贯耳。
  大唐建国初,这衮州也不叫衮州,衮北域为突厥所辖,由于水草气候诸多原因,养不出漠北的骏马,这块地儿也就是给牧族放羊牛的闲散地儿。
  衮南域,则属于鹰扬都尉刘武周,刘武周依附突厥多年,向来谨慎,故,衮北域和衮南域的牧民与农户皆归其管辖。
  闵郡公祖上是刘武周的贴身心腹,大唐率军北伐时未有多少损伤便赶跑了兵强马壮的刘武周,吞了衮州,闵郡公祖上功不可没。
  所以唐帝赐封了其开国郡公的头衔,世袭且授永业田3500亩,封地也设在衮北域,督促其守卫北疆,以防刘武周反复。
  高祖用人眼光如矩,闵郡公追随刘武周多年,对其动向心思了如指掌,愣是靠着衮北域那些农户府兵挡住了带着突厥兵马前来报仇的刘武周大军。
  令刘武周郁郁而死,坐实了闵郡公衮北域豪族的交椅。
  百年来,闵郡公几代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安心守着衮北域那混乱的一亩三分地,很让朝堂安心。
  渐渐,闵郡公家繁叶茂,从衮北一寒门给人放马的小族转为豪族,再为衮北域的豪族头把交椅。
  到如今,衮州地方军政一部分事务皆仰其鼻息,可谓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节度使李布衣的两万劲卒里,便有一千甲士由闵郡公提供,武器护具皆精良,比之朝堂不逞多让。
  这些穿着闵郡公的制式皮甲的军卒看到大当家,也未多思索,便围了上来。
  一众甲骑涌上,为首的中年人一身华美皮甲剑眉星目,朗声笑道,“兄台好胆气,此地此时,还敢孤身敢上路,我等佩服!不知兄台去往何处,可否同行?我等乃闵郡公手下,此行为防乱军为祸乡里,沿途护些乡民安全回大城邬堡。”
  中年人身后的诸多甲士清一色披轻甲带半边铁面,马槊上下翻飞,一个个旗号翻卷,有条不紊的撒开,再徐徐裹了上来,队伍层次分明呈半月状。
  持陌刀长剑的短兵列于阵前,中为马槊长兵流,远处的甲士则离开队伍,望向四周,下意识按弓警戒。
  原本这些骑卒还有些懒散喧杂,满面风尘疲惫样儿,一个个好似懒洋洋的黏在马背上,什么姿态都有,怎样舒服怎样来,甚或还有在马背上躺倒,头枕着马鞍后面的甲包,身子置于马鞍,腿在马背上架着二郎腿,呼噜扯得震天响!
  一遇到生人,齐齐抖擞。
  如此姿态,一看就明了,这是真正在马背上如鱼得水的厮杀之士。这控马功夫,与突厥精锐一般无二。
  这些甲士马鞍之侧,还有各色各样的兵刃,形制一样,皆刻闵字,为郡公工器坊所出。
  大唐并不禁私人设冶炼兵工厂,甚至鼓励各地郡守豪族开设兵器坊,自行研究防具,武装府兵乡民,以此减轻朝廷负担。
  众甲士显然以中年人马首是瞻,见将主开口,一个个屏息人不做声,马不嘶鸣,齐齐按槊等待指示。
  人到,声到,雄浑气势也到,一股金戈铁马之意油然而来,把周遭的气氛也压迫的有些变形。
  中年男子语意虽客气豪爽,但手下人却唱起了黑脸,一副千军万马杀出的血海浮屠架势。
  一般人面对这般气势的精锐,自然低眉顺眼耳提命面了。
  大当家修道之人,自然不受这些兵戈杀意干扰。
  一路上,他遇到了多股从前线溃退下来的残兵乱军,这些乱兵缺了将校约束军纪,如蝗虫般四处劫掠,搞得民不聊生。
  此刻,竟然还遇到专门收敛乱局的队伍,委实有些好奇。
  中年男子抱拳道,“这些甲士皆为本地人,闵郡公也只能从方圆百里调来这些儿郎护佑乡亲,虽不能随节度使大人建功立业,但震慑乱军的差事倒能胜任,兄台若有意,可加入我等队伍一齐守卫乡民,倘若兄台还有家室需要安稳地儿,我等可引其入邬堡,只是邬堡能庇护的人数有限,需要交些钱粮地契方可入驻。”
  话说到这份上,大当家立刻明白了。
  天下没免费吃食,这闵郡公出人出力,打的如意算盘就是索要逃民的家产余财。
  看来,兵荒马乱大军缠斗之际,衮北域豪族的家将们比李布衣们还心急。
  趁着当地农户草场主避难求庇护之际,张口索要对方地契财物,拿性命安全做交易,倒是不落人口实,事后也可以把自身责任撇的一干二净,还能捞个庇护乡里的好名声。
  衮州荒凉,并不繁华,除了郡府几座大城外,多数是豪族自建的邬堡,一般村落不过半人高的矮墙,也就只能防野兽叼家禽,哪里防得住突厥的前锋。
  豪族的邬堡则不同,大都建在易守难攻的地方,郡府的城池也不过用夯土打实、夯实筑成的法子造城墙。豪族财力远胜郡府,直接造窑烧城砖,专门对墙外皮包砖裹堡墙。
  几个豪族常年联姻同气连枝,邬堡所建方位呈犄角联合之势,堡内轻易可藏兵数千,加上外围族众,十几个乡上万人以邬堡为轴排兵布阵。
  越是兵荒马乱,豪族信誉越浓,朝廷信誉越不足道,人人信扎根于此血脉相连的豪族,不信那远在天边金銮殿上的唐帝。
  故,人人皆肯出死力保家护族。没有这些田地财物羁绊,府兵们早早散去,哪会甘愿听从君上的指挥。
  府兵之能,至多不过保家护园。倘若要强征远赴他州异地而战,战力减半不说,还容易士气哗变。
  这就铸成了豪族抱团、乡民乡勇结阵的滔天气势,别说突厥大军,就算是突厥可汗王帐直属部众金狼众,也不敢随便立军令状,称自己必能攻破邬堡。
  也正如此,这些底气十足的豪族甲士才敢开口索要求庇护者的地契,保证免其血光之灾。本地人自不愿背井离乡逃亡他地,若有人肯庇护,花些财物安身立命也心甘情愿。
  什么财都不如发国难财好发,什么财都不如勒索一群走投无路的人好发。
  上有唐帝李布衣想借乱局实现牧场国有化,下有豪族邬堡借乱局多搜刮点周遭地皮,上下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大当家叹道,一样的贪,披着不同的人皮罢了。
  这些烂事儿,他没兴趣参与。
  故,大当家没有言语,默默摇了摇头,以示拒绝。
  中年甲士剑眉一蹙,有些不悦,但没有明显表露出来。
  他并未与黑龙寨的人打过交道,也未见过大当家。一路上收拢散兵游勇,见人才难得,便想恩威并施,纳其入队。
  志得已骄,沉不住气的人自然有。
  一英武甲士跃然而出面若寒霜,他腰背笔直目光如剑,皮甲染血成墨布条裹黑如漆,一杆老旧马槊遥指大当家叱道,“我等日夜行军,睡则裹甲而卧,食则微薄粗粝,驱逐乱兵救助乡里,此等仁义之事,有识之士该共聚之,兄台魁梧有力,不加入我等,难道有私义可凌驾于公义之上?兄台有事,我等可帮忙,兄台无事,不如一起匡扶社稷!为国为民,理应如此!”
  大当家哑然失笑,没想到这帮人挺狡猾,年纪轻轻就学会了朝堂的戏码,不花钱就想用为国为民的公义忽悠人免费出力啊。
  发国难财还发出钟鼎共鸣的良善道义感民族自豪感来了,真是吕字两张口,对错都他们说了算,有趣果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