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也许未来      更新:2021-05-18 16:10      字数:5929
  金城县的客运站,为数不多的几个敲锣打鼓人咚咚锵锵敲个不停,县政府、桑树乡的几位要员全都衣帽整齐的站在广场中央,何立喜、四流子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跟在后边。他们想让屠家庄的锣鼓队前来,张来王不到的,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末了还是不能成行,临时决定在县周围组织了这么几个人,虽然不太精彩,应付场面应该还行。原来,这里要举行特别的欢迎仪式,欢迎金城县本年度唯一的省级劳模余开河从省城载誉归来,欢迎的巨幅标语悬挂在广场上空,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出几分艳丽。当余开河身披彩红,胸前戴着大红花,红光满面,皮笑肉不笑的从车站里走出来的时候,几位要员后边跟了一串串前来迎接的人们,握手,欢迎,祝贺,手里拿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蜂拥而上,又是拍照又是合影留念,一大帮人前呼后拥,把余开河裹在中间,为余开河挣足了面子。余开河们是乘坐着以实业总公司名义新购的豪华2000型小轿车返回屠家庄的(那辆长城牌旧车已被淘汰,躺在办公楼后角落里),新车上挽着彩,和余开河的彩相得益彰。扑红任通厚带着不多的几个人,在办公楼前欢迎省劳模的归来。何立喜脚一落地就在办公大楼的大喇叭上大声喊叫着晚间地方电视台准时播放屠家庄重要新闻的通知,重复了五遍。话说三遍淡如水,驴叫三声拌破嘴,可见何立喜的嘴有多惨。
  现在,余开河带着幸福的微笑欣赏着电视屏幕上自己的身影以及欢迎的阵容,不过,这种笑出现在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不像笑,倒有些哭笑不得那么难堪,两个小女人侍候在一旁。一个常新竹逃走了,他索性调过来两个女服务生。其中一个甜蜜蜜的说,老余哥你好不英俊。一个在老余哥的老脸上轻轻的一吻说,余哥你披红插花高兴得就像娶媳妇。余开河两只手都不闲着,一边搂着一个屁股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次娶两个,能不高兴吗?他脸上充满了淫邪的笑。
  现在的余开河看待办公大楼感觉不那么扎眼了,气也顺了,眼也顺了,岂止是顺眼?他简直太舒服、太美气了!哈哈,这愣小子那么卖力气的干事业,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余开河干的?小伙子还是年轻哩,骨嫩哩,吃的青草屙粪哩。当然,这小子绝不是三岁娃娃,屙下咧拿手抓。余开河心里说,世上没有不闻腥的猫,何况人给人寻事的时候,还能够干出身?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不信他鸡蛋里挑不出骨头!然而事实并不这么简单,从清算组反馈的消息就可以窥见一斑,内查外调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多大进展,所有的收支票据都有他余开河的签字,除过招待费用过于庞大,其他方面几乎找不出毛病,难道这小子真的就这么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还是老屠家的人花费巨资买通了有关人员?难道这些人两头通吃?所有这些迹象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他屠老四就是铜头铁身子,要想再扳回一局,并不那么容易,我余开河现在坐着稳当呢!
  省劳模一到手,余开河更加底气十足,好像自己就应该是屠家庄的真龙天子一样不可一世,他说他终于可以伸胳膊蹬腿,展开拳脚了,余开河说他要创造神话,现代神话!让损过他、下观过他的所有人都瞧瞧。
  办公楼里正在召开两委会县乡两级人民代表、政协委员、村民小组组长、监委会委员、全体村民代表大会,这是余开河执掌大权以来第一次召开这样规模的会议,尽管到会的人稀稀拉拉不足一半,余开河仍然不遗余力的宣扬着他的执政理念和主张,直讲得口干舌燥,这回他不再顾忌那些闲言碎语,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屠家庄的全面工作重新部署。
  余开河主要阐述了以下几个观点:一、解散巡逻队。余开河说,我们要那个巡逻队干什么?工资发上待遇拿着姓怂不干在村里转悠来转悠去,竟给自己人寻事找麻烦,要这样的巡逻队干什么?以前的待遇结清就地解散爱干嘛干嘛去。重新挑选少数几个精干的小伙,由四流子管起来,负责全村的社会治安。二、取消周一学习制度。我们的重要任务是发展经济,说白了就是赚钱。放的正经事情不干,在那里闲聊的什么天、闲扯的什么蛋?闲磕的什么牙?何立喜你听好了,从今往后把所有的空洞的政治口号、标语全部撕掉,换上改革开放、实干苦干、发展经济致富赚钱的标语专栏。三、放开胆子开放改革,放开胆子杀猪致富,只要能致富赚钱,干啥都行。四、我听过有一个教授这样说,存在就是合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这可是教授说过的话!今天看这个不顺眼,明天看那个不顺眼,就你自己顺眼?世界吗,本来就不是一个颜色,就不是一刀子裁出来的。余开河把那位所谓教授的观点贩卖到这里来了,如今他用这种观点教育他的下属。
  他说,鸡啼一声天下白,一杆杆戳起一窝窝贼,到夜晚不知道谁哄谁。你嫌这话臭?话臭咧理端,到晚间数一数票子,谁的票子多谁的本事就高。
  他还说:“我并不在乎你以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恩还是无恩,我更在乎的是你现在做什么?对我有什么贡献?其马有什么好处!通厚兄弟以前骂过我,现在是我的心腹。”
  余开河最后趾高气扬地说道:“我告诉你,老余家的三点水可不是白加的,有了这三点水,那叫点水成金,不光老余家财福两旺,整个屠家庄都能够发大财,享大福!就是我——余开河,你们大家看好了,看准了,我余开河已经把上边各个部门的关系都沟通好了,条条道路都铺好修通了,下面就看你的本事了,你尽管大胆的向钱冲,跑步钱进!屠家庄的致富之路条条畅通,条条无阻!过两年,在咱们屠家庄的大广场上举行一次真真正正的夸富大会——亮宝大会!”
  “说实话,亮宝就是亮财,夸富就是夸钱,夸钱就是拜钱,有了钱我们才能一起走向未来。我等着你们大家都干出名堂来。”余开河抹了一下嘴角的唾沫星子,最终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说:“我余开河亲自给你们牵马坠蹬,披红挂花。”
  余开河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和以前一样平平常常的做事。这或许是老天爷的安排,就是要你在不知不觉中发狂?
  是的,上帝要想叫谁灭亡,就会让谁疯狂。疯狂——人们不一定能意识到它的力量,但是那种颐指气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自我感觉实在是驱使和诱导人们更加变得疯狂的必由之路。已经疯狂了,是欲望让你澎胀,是疯狂让你无耻!
  余开河的脾气变大了,再也不会和人们平平和和的说话,那个低声下气、以忍为高的余开河,不再是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了,从办公楼到金兰饭店,从金兰饭店到屠宰市场,从屠宰市场到商贸一条街,吆一声吼一声,闹得人们不知所从。屠宰公司的黎富成已收编,即便他人在曹营心在汉,量他娃不敢造次;屠老四暂时还出不来,何直挂了空,其他的小毛毛兵自然不在话下。
  余开河的经营思路一旦放开,等于给屠家庄市场经营户传递了一个明显的信号,撕开了一道口子,屠家庄市场真正变成了放开搞活的自由经济体,跛狗娃、狗蛋兄弟两转移到外地的小杀猪作坊又偷偷的转回来了,有人劝跛狗娃自我节制一下,跛狗娃的兄弟狗蛋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好节制的?这一行我干了十几年也没见谁吃死病死了?屠家庄开始变得五花八门,充斥着乌烟瘴气。
  何立喜雷厉风行,在四流子的协助下,把办公楼墙上墙下布置以及所有墙体上那些标语口号、专栏之类的全部撤掉,换上以生产建设为中心,以经济发展为要务,以发家致富为目标的标语口号和专栏。
  在余开河的帮助下,取得了土地所的首肯,何立喜在办公楼东侧的承包地里,前边撑起了两间门面房,后边建起了一个秘密小作坊,还套了个地下室,这里成了四流子的地下赌场。招赌外加放贷,现场放款现场收,利息高得惊人,好在赌徒们根本不计较利大利小,只要有现成的钱能够捞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余开河这样搞,章勇有些吃不消了,宰前检疫、宰后检疫馓子花儿开,几乎面临失控的境地。章勇无奈,只好求救于金城县动物检疫总站,加派人马,采取堵漏洞的方式,弄得检疫分站东挡西杀狼狈不堪,没有一个万全之策,不是这边漏检,便是那边钻了空子。
  当监督变成摆设甚至于沆瀣一气的时候,权利在没有监督的状况下运行,在真空里来去无阻,哪怕他只是小小的村官,它的可怕,它的凶残,它所产生的危害之深将是怎样的难以估量!但是,屠家庄道德的、人文的、传统的、正义的能量并没有死亡。那种主导屠家庄历史前进的正能量在成长,正在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发展壮大,正义决不会死亡!
  一个非常漆黑而燥热的夜晚,阴霾密布,九沟十八弯被一道神秘的面纱遮掩着,北莽山变成了黑蟒,余开河犹如行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闷罐子,显得浮躁而狂热,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影响余开河的心情,他边走边哼着小调,完全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天上还有几颗忽明忽灭的星星,顽强的从云缝里挤出几束微弱的光线,虽然微弱,但它依然具有光的特质,因为黑,因为云低,便也有了几分闷热,知了躲在树上刮耳的叫,蟋蟀在庄稼地里,玉米、大豆、草窝里嘶鸣,讨厌的青蛙在水渠、淖池、水坑里拼命的嚎着,简直就是夏末秋初的原野大合唱,余开河从办公楼里出来,在大道上信步走来,如今的屠家庄,就是老余家的天下,说白了,其实就是他余开河的天下,他心里美滋滋的,从来都没有这种美妙的感觉,今天却感到特别清爽,连那非常刺耳的蛙鸣,蝉叫、蟋蟀的噪音似乎都不那么难听了。
  活了大半辈子的余开河,啥时候像现在这样春风得意?由于祖宗的原因,他向来都不敢过分猖狂,总是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他的这个党票,在屠家庄能有他余开河的份额?那还是在乡综合厂那阵儿,也由于他的聪明才智脚手不闲赢得了综合厂厂长的青睐,厂长问他要什么,他说他啥也不要,能当个党员就谢天谢地了。综合厂解散后回到屠家庄,他以为那话白撂了,没想到有一天党支部通知他开会,说它的党关系转回来了,那一天他高兴得喝了一瓶红西风,醉得一塌糊涂。
  余开河在从办公楼前往金兰饭店的途中,他漫不经心走着道儿,不曾想暗地里飞来一块半截转头,不偏不倚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力度不小,当时就被击倒击晕,黑血就欻歘的往外涌,当余开河被冷风吹灵醒的时候,他几次想爬起来,几次又无奈的跌回原位,他忽然想起了手机,他艰难地把自己身上的口袋几乎全翻遍了,就是不见手机的踪迹,这时候,一阵疼痛向他袭来,他又无奈的咬咬牙,让自己松了一口气,开始了再次寻找手机的历程,知了、青蛙、蟋蟀的大合唱还再继续着,不过蝉鸣显得烦躁,蛙鸣显得无奈,蟋蟀的歌唱有些悲哀。此时此刻,他多想遇见一个人,可偏偏就是一个人也碰不上,他在草地上艰难的爬行,黑摸着,艰难的寻找,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他双手紧紧地箍着满是血浆的头颅,血浆顺着脖子灌进衣领,只觉得身子黏糊糊的,冷冰冰的,等这一阵儿疼痛过去了,余开河暗想,他的运气一定不会这么差,他一定能够找到手机,他用了浑身力气在黑暗里,草窝里,路边沟,土坎坎,他摸啊摸的,居然又一次昏晕过去,这回啥啥也知不道了。等他再次清醒的时候,天地之间变得更加漆黑,更加闷热,周围静得一丝丝声息都没有,这一回更糟糕,他浑身没有了一丝丝力气,爬也爬不动,挪也挪不动,这会儿蝉也不叫了,蛙也不鸣了,蟋蟀也不唱了,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从路上射过来一道灯光,就像垂死之人逮到了一丝丝希望,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吼了一声,一辆汽车呼啸着从路上一闪而过,连理都不理,这下完了,他余开河要死在这里了,要死在荒郊野外了,他心里忽然生出一阵胆怯,他活到现在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此时此刻真的感到好怕了,他害怕死,害怕这样死在野地里,不声不响,喂了野狗都不会有人知道。当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躺在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挂着吊瓶。是二儿子余二江在去金兰饭店的路上发现昏迷不醒的父亲,拨打120 送往医院救治的,余二江同时报了案,朱所长在当天就展开调查,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派出所的民警在金兰饭店白吃白住了几个礼拜,案子也就搁置起来。
  在医院里住了个把月,用不了几天就要过年,头上还缠着纱布的余开河,脑伤还没有彻底好利索,春节到了,反正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大碍,又碰上逢年过节,他不得不提前出院。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任通厚带着儿媳妇看他来了,大包小包提留着一大堆营养补品,一见面就说:“大兄弟,难为你了,忙忙碌碌为大家着想,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
  大年初一,余开河起了个大早,天还黑洞洞的,自从那次无缘无故的白挨了一砖头,半夜里就经常做噩梦,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人在暗地里盯着他,手里拿着三尖两刃刀,要把他余开河活剥了皮,生吞了肉!时不时的就会惊出一身冷汗。他干脆穿衣起床,准备过年放大炮,冲冲邪气。今年特别买了许多炮,各式各样的花炮,想通过撼天动地的爆炸和炮轰声的威力与震慑,驱赶一下霉运。他叫醒了两个儿子,自己直接向外走去,刚一打开头门,差点被浓郁的屎臭味熏倒,直往后倒退了几大步,连打了几个趔趄,一只手急忙捂住鼻子,心里思量着平白无故的是什么东西这么难闻?他二回返身打开连接门外边照明的电灯开关,这下看明白了,是那个趁着人睡灯灭深更半夜的时候把黄蜡蜡的屎尿糊满了两扇大门?年前才油漆得红光闪亮的大红门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好像已经涂过许久,大门底沿吊着一排黄蜡蜡的冰棒,门槛上冻着一坨坨结了冰的粪便恶心死人,一股恶气冲入脑门,那个凹凸脸憋得通红,一直红到歇顶根儿,就连头上的纱布都放出红光,再由红转紫,紫得发黑,大姐娃闻讯跑出来,气呼呼的就要出门骂大街,余开河尾随着把她推进门里低吼道:“丢人现眼的要干啥?赶紧烧一锅开水,趁天黑洗涮干净,人不知鬼不觉吃个哑巴亏算了,咱快快乐乐、干干净净过大年。”话是这么说,心情却非常沮丧,好像喉咙里卡着一块酸腐嚼不烂的牛肉,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只好牙打了和血往肚里吞,怎么也快乐不起来。大姐娃撅着嘴进厨房烧水去了,肚子气成了鼓,大屁股一扭一扭的。
  一家人洗的洗,擦的擦,一切清理干净,虽然现场恢复如初,但那股臭味依然在空气里流动着,久久不去,给老余家喜庆的年味添加了别样的味道。余大江年轻气盛,愤愤的说:“我一定要查出这个人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余开河怒斥道:“你查出来又能怎样?找见了大吵大闹一场你就光荣了?站着干啥,还不取炮放炮去?”话说出去了,余开河的心里怎能善罢甘休?
  两个儿子把所有的炮仗全搬出来,前院、后院、淖池岸全摆上了,揭开包装封皮,捋顺炮捻子,兄弟两从中间开始分别往两个方向点起。这都是本县花炮厂生产的新产品,药量足,响声大,随着炮捻子噗噗噗的点燃,紧接着噗——嗵——哗啦啦——,噗——嗵——哗啦啦啦——哧哧哧哧——爆爆爆爆——爆爆——
  余开河硬着头皮看着儿子们放炮,冲天而起的爆炸之光和绚丽的焰火,照着余开河的面目发青发白,像一张站着的死人脸那样难看,那爆裂的脆响声,那绚丽的焰火,似乎并不能驱邪避祸,祛除他心中的不快,他的紫红脸黯然失色,半拉蒜疙瘩鼻子塌陷了下去,显得毫无生气。人老几辈,屠家庄从来没有发生过此类事情,那会是谁呢?余开河在心里盘算着,他在心里说,我余开河命大着呢······
  老余家的小洋房和淖池,还有淖池上的小亭子,在焰火的闪烁中一明一灭,一黑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