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
也许未来 更新:2021-05-18 16:10 字数:5428
东方的地平线上乌云打着摞儿,畸形的云朵把太阳挤压得变了形,一束带刺的光芒从云缝里曲里拐弯的钻了出来,显得无奈而可怜,从云缝里钻出来的光线似乎精疲力尽,它们一束束弯弯曲曲软不邋遢,无精打采的样子,松散而苍白无力。
这时侯,一片恶云从西北方向翻滚上来,开始很小,很快的就遮掩了半拉天空,犹如原始森林里无序追逐拼命争夺的怪兽,在雷光电闪的作用下,霎那间疾风暴雨就夹枪带棒瓢泼下来,好一个屠家庄,一场水漫金山式的大雨过后,你再看屠家庄,到处一片洪流滚滚,远处望去,那一栋栋的小二层,就好像在大海浪涛中颠簸的帆船桅杆,在巨风巨浪里打着滚儿,分辨不清究竟是烟雾、云雨还是被洪峰遮掩,偶尔显露出忽上忽下的一个尖顶。即便是屠家庄办公大楼、屠家庄农业银行分理处和邮政大楼,也只好裹挟其中,整个屠家庄,巨大如同航空母舰,在大海浪涛里也变得风雨飘摇。
每当屠老四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或者心里有事的时候,他都要来到这里,晴天有晴天的风光,雨天有雨天的景致,站上四方平台,目光穿越八百里秦川,远眺太白积雪纯洁,或者透过茫茫雨漫,遥望沧桑绿野,看着云起云落,寻求一点思想上的慰藉。说实在的,还真灵验,只要在这儿站一程,望一会儿,想一会儿,就真的能够丢下那些不开心的事,是精神麻痹呢,还是心理**?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屠老四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屠老四骑着一头花里豹大豪猪,豪猪张着巨大的翅膀向宇宙的深处飞去,一会儿在太空翱翔,俯视人间沧桑,一会儿在宇宙黑洞里穿越,又似乎进入了人间地狱,两只耳朵塞满了鬼哭狼嚎的凄厉叫声,阎王殿上威严与哀嚎泣叹共鸣,深沟壁垒里的无奈与颤抖相伴,他直觉得自己的头颅越来越重,头疼欲裂,被坚硬的太空之风撕成了碎片,尖利的刺痛让他无法忍受。屠老四乘着他的坐骑,穿越屠家庄上空的时候,屠宰公司那一片蓝莹莹的天地,毛猪交易市场、商贸一条街,还有九沟十八湾上空飘荡的云彩,那汽车,那猪叫,那砖瓦厂机械的轰鸣声,似乎都在向他招手,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有一种直觉,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个梦做了没几天,屠老四的踪迹忽然间在屠家庄消失了。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无风还起三尺浪,屠家庄变得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唯独老屠家还蒙在鼓里。
三天以后,据可靠消息说,屠家庄村长余开河实名举报了书记屠老四,举报信上排列了屠老四的十大罪状。还有人说,上边的人物犯了事,是在规定的时间到规定的地方说清问题,叫做双规,屠老四不够资格,所以叫做监视居住。当然,这些地方一般都比较秘密,一般二般的人是不会知道的。事情的确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公安局上了手,可见事态急转直下。
屠家庄的问题,说法不一,一种说是分赃不停,引起内讧;一种说是争权夺利,余开河想上位;不管哪一种倾向,客观上严重干扰了金城县的正常工作。县高官马明亮调任省南一个城市当了副市长,新到任的县高官如坐针毡,亲自主持召开了紧急会议,在首先提出对屠老四采取措施时有人说,这样对屠老四不公平,即便是走司法程序,也要有了确切证据才可以。又有人说反正是调查,又不是判刑,先解决当下燃眉之急,稳定形势,本来就是在调查问题,解决问题,以后调查清楚了,有什么问题处理什么问题,没有问题更好,可以恢复名誉,还本人以清白,给其他人一个明白。
彻底压垮屠老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余开河的实名举报。那时候,信访法规还不健全,何立喜与四流子在县城里来回折腾,虽然拿不出实质性证据,所谓尿脬打人——骚气难闻,一个全省闻名的先进村出了这档子事,让县里的头头脑脑们老虎吃天——没处下爪,余开河一旦实名举报,时机恰到好处,且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先对屠老四实行监视居住便成了定局,调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即缓和了当下局势,也算是上上下下都有个交代。不是要发扬民主吗?人家来提意见,不正是民主的表现?你还能把人家怎么样?当时的县委县政府经过研究,采取临时性措施,只有暂时牺牲屠老四,至于以后,还可以为屠老四正名,还屠家庄一个本来面目吗。吴佐死了,屠老四成了单片手,形势极为不利。
余开河实名举报屠老四的十大罪状依次是:
一、行为霸道,依仗着兄弟多,户族大,横行乡里,独霸一方。
二、破坏和干扰城市火葬政策,为城里人开辟土葬绿色通到。
三、挪用项目资金,把本该属于冷链物流项目的政府拨款挪用到广场建设上来。
四、贪大求洋,借建设新农村之名,行贪污腐化之实。
五、作风不正,乱搞男女关系,和一名女记者长期通奸,给女记者在城里买了一套单元房。
六、腐化堕落,贪图享受,用公款购买高级小轿车,公车私用,肥吃海喝,铺张浪费。
七、欺行霸市,仗势欺人,在市场上强买强卖。
八、破坏民主制度,大搞一言堂,工作作风蛮横不讲理。
九、追名逐利,私欲膨胀,意在把自己打造成屠家庄的土皇上。
十、思想守旧,裹足不前,和改革开放唱反调。
余开河和何立喜一帮人里吹外打,使得金城县委县政府的正常工作受到严重滋扰,县委县政府召开临时紧急会议做出决定,由农业局牵头,联合工商、税务、畜牧、商务、审计、公检法等九部门,组成联合工作组进入屠家庄,对屠家庄党政班子、企业财务进行全面审计,审计结果以及帐务张榜公布,公开政务。
屠老四被监视居住的消息,老屠家的人是最后知到的。这一天晚上,老屠家的人从来都没有这样一个不缺全部到齐,除了那次安葬屠八爷就数现在了,连远在京都的屠老四的姐姐都回家来了,得知屠老四被带走,周芳竹首先发了慌,完全不知道屠老四涉事到底有多深,她要发动所有的人,动用一切关系,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把屠老四捞出来。屠老大、屠老二、屠老三但等父亲发话,只要父亲同意,凭他们现在的交往,社会关系,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不愁把屠家庄翻个底儿朝天。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这场风暴是怎样掀起来的,关注者老屠家的一举一动。料定他们这口恶气无论如何是咽不下去的。
在屠家庄,老屠家是大户,人口过半。老屠家大屋里的人越来越多,屋子里站不下,后来的人就只好站在院里或者门前,老屠家的子孙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要和老余家见个高低,闹腾个你死我活,那态势不见分晓决不罢休。
老屠家大屋里烟味浓烈,群情激奋,充斥着满屋子的愤怒和谩骂,人们七嘴八舌,不吐不快:“人家老余家都打上门了,咱还能坐得住?”“不管张道李胡子,先和他狗日的开一火再说。”“他余开河做得初一,咱就做得十五,兴他恶人先告状,老屠家还寻不见县委县政府的大门?咱明天也去告状。”“他余开河做的恶事坏事肮脏事偷鸡摸狗的事还少?咱老屠家可不是泥捏的,让人家捏个圆的就是圆的,捏个扁的就是扁的?”
屠老六眨巴眨巴老屠家特有的双眉,一言不发,稳坐钓鱼台,等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得差不多了,才不急不躁不瘟不火、瞪着一双倔强的眼睛说道:“你们都说完了是吧?该听我说几句了,老屠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违背天理王法的事情从来不做,违背祖训、给祖宗脸上抹黑的事情不做,是老屠家的后辈就给我记住,过去不做,现在不做,今后永远都不做!四儿不会有事的,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们动不了他一根毫毛。不出一个月,他们就会毫发无损的送回来。你们都回去各人干各人的事情,我要说的是,老大老二你们听着,四儿回来以后不要让他再管官事了,先在你们的屠宰场或是肉店里干一个时期再说。”老屠家的事情就这样被屠老六压了下来,不过,有一件事情他没有提,前不久,四儿忽然对他说,要是一旦有什么突发状况,在我不在的情况下,一定想法设法,绝对不能让大哥二哥三哥他们,以及户族的人们参与其中,那样会使问题越来越复杂,反而叫人家钻了空子,一切事情,我自有分寸。
一场暴雨,来得猛,去得快,把整个金城县洗刷一新,到处飘散着乡野农村特有的泥土气息,一只失群的鸟儿拖着沉重的翅膀孤独的向远处飞去,雨后的月亮显得又大又圆,被雨水清洗过的天空分外透亮,闪着银白色的乳光,一束贼亮贼亮的贼星星横空飘落,迅速坠落在天边断崖沟壑。
屠老四曾经天真的要拯救余开河,希望他迷途知返,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他曾经天真的期盼班子人员团结一心,一个都不掉队,他要求自己首先要做团结的模范带头人,他找到余开河推心置腹的谈心,期盼着能够拧成一股绳,共同把屠家庄的事情办好,可是余开河总是若即若离,貌合神离的样子,一旦涉及到要害问题,不是找借口离开,就是推诿打岔不上道儿,这也就罢了,谁曾料想,这家伙居然走得这样远!
人有时候不能太顺了,顺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巨大的风险,屠老四建市场建商贸一条街,建砖瓦厂建办公大楼,除了小的磕磕碰碰,几乎是一帆风顺,当然,改革开放的政策才是他一路前进的风帆,还有爷爷父亲一生行善积累的人缘,正是这一切资源,助推了他在事业上的有效进展,剩下的就只能由他自己去打理了。
在金城县黄山宫西北的林深茂密处,有一座高雅别致、靠山听泉、清净幽美的宾馆,宾馆是按照四星级标准配置的,屠老四就在这里被监视居住,要说生活标准,比他在家里的待遇还要高出一大截子,每顿四菜一汤,顿顿花样翻新,虽然不是鱿鱼海参,没有猴头燕窝,但足可以使他在短期内脑满肠肥。在三楼东里边的一间标准三人间里,屠老四在这里被限制自由,有两名警察黑天白日守护着他,寸步不离,既防备他畏罪潜逃,又防备他畏罪自杀,他在这里接受着警察的严密监管,这本来无可厚非,做警察的职责就是这样。工作组严格要求他深刻反省和认识问题,对于那十条罪状,要求他逐条逐句做出答复,开始他每天得接受长达八个小时询问,在一开始怒发冲冠,后来却一直喜怒不惊的屠老四面前,工作组没有任何进展,以至于到后来干脆不闻不问,竟然由着他在哪里散步阅读横躺竖卧。这里有足够的学习文件政治书籍以及种类繁多的报刊期刊,现在他终于享有足够的时间充充电,学习学习。而工作组则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审计结果上。
屠老四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一夜之间,他竟然成了阶下囚!这一切都好像变魔术似的,是在极其狭小的时间和空间里完成的。在最初的时候,他发怒过,激动过,他甚至曾经动手打过警察,在秦山宾馆的这套标准间里,他连这间房子的门都迈不出去,在这方寸之间,屠老四思想里的急风暴雨更加猛烈,当他身上的那股邪气释放完之后,身心疲惫的他才渐渐的趋于平静,淡然,但心里的那股洪流怎么,怎么也掩盖不住,他成了改革开放的罪人?他思想保守?他反对改革?他贪污腐化?他黑白两道通吃,想当土皇上?他搞一言堂,挪用公款?他思想保守,停滞不前?他对屠家庄犯下滔天大罪?最让他愤怒的是,居然把对屠家庄做出无私奉献的何青竹也扯了进来,给何青竹泼了一身污水。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上级领导居然就相信余开河的胡说八道!清凌河南边的和谐号列车嘶鸣一声渐行渐远,他想起了他的哥哥,他的大哥、二哥、三哥都有了自己的小汽车,省城里买了单元房,他自己有什么?他都贪污了什么?他错在哪里?户族大也是错误?兄弟多也是他的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透过玻璃窗,金城县的夜间灯火阑珊,还有马路上奔弛的汽车,像一串串珍珠似的。四面八方的乱云向着月亮聚积,月亮渐渐失去了光泽,此时的月夜就是恶魔,要一口吞掉他屠老四,吞掉他的一切!天地可鉴,他屠老四凭心而论,对得起自己的良知,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牺牲,只是为了换取当下的稳定!
当工作组和屠老四开始接触的时候,要屠老四认真配合交代问题的时候,屠老四怒吼道:“我交代什么呢?身为屠家庄的党支部书记,我从来都把自己毫不留情的撕裂开来,让所有的人去看,去评价,是好是坏,可见分晓!我没有秘密,没有隐私,除了我和夫人做爱是公开的秘密以外,其他都可以晾在阳光下,给所有的人看个究竟,看吧!你们可以把我一层一层扒光了看个仔仔细细,看个完完全全,看个明明白白!我可以毫不隐讳的告诉你们,有一句话叫善于解刨自己,作为一个最底层的公众人物,我总是无数次的不断的解刨自己,还要求所有的人监督自己,解刨自己,告诉祢们,我就是一个透明的人,我身上没有秘密,没有隐私!”
屠老四从开始难以接受的精神极度烦躁期逐渐进入思想稳定期,不管他思想的深处是怎样的疾风骤雨,表面上看起来安静了许多,不论专案组的成员怎样启发他,怎样要求他坦白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他都以沉默对应,他并不为自己辩护,他觉得这样很无聊,这一切的发生他自身脱不了干系,恰好是他自己处理不当才养虎为患,是他自己举棋不定,以至于才有这样的后果,谈到以后,老虎吃人还要摆顺呢!何况自己行得端走得正,现在已经是进入改革开放的法制时代,任凭他余开河要给平地上捏个墓疙瘩,也得有死人才行。
余开河?余开河是什么货色?充其量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已。小丑?小人?在历史长河的画卷里,不乏小人得志、小丑弄权的典故,他屠老四偏偏就遇上了这样的小人,而且是小人里的小人。躲是躲不过的,怎么办?迎刃而上?避其锋芒?
余开河从内心里是惧怕屠老四的,怕他身上的那股气质,怕他身上那股泰山压顶不动摇的正义之气,心里总是隐隐的覚得不踏实,说不定在某一个时刻,他就会倒在他的脚下,而且死得很难看,他甚至经常这样做噩梦,于是便暗下决心,一定要赶在他动手之前,这几年来,他一直这样想,一天到晚琢磨着,怎样悄无声息地让他死去。只要能达到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既然已经开了头,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拼到底了。这就是余开河。他充其量是个色厉内荏、狗急跳墙的货色!
屠老四托人捎话,让周芳竹把那把笛子带来,从此,在屠老四还呆在秦山宾馆的日子里,就有一曲悠扬的笛声从这里飘出,那声音虽然有几分凄凉,却也委婉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