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
月小汝 更新:2021-05-18 12:47 字数:3687
第三十一章
盒子是很普通的木质,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我捧着它呆呆在躺椅上坐着,看着夕阳一点一点给它漆上金红色。不知为何,我突然失去了打开盒子的勇气。明明从未忘记,明明朝思暮想,明明痛彻心扉,明明那么想知道分离的日子他究竟是如何度过。
记不清一下午有几次,我颤抖着手伸向盒扣,却又把手生生收住,几滴眼泪打在盒上,绽出斑斑泪痕。于是某大娘带着她的小孙子来找我看病时,看到的就是我抱着一个木盒子魔怔似地坐在那里,大娘提心吊胆,伸手拍拍我,“姑娘今日可还诊病?”
我回过神来,强笑着打起精神,“诊,诊。”说着把盒子放在一边,捏起孩子白白胖胖的小手,细细看着他的手指。书上讲给孩子看病,一指定三关,红紫辨伤寒,沉浮分表里,淡滞定虚实。病情并不严重,只是个普通的伤风感冒,可这孩子实在皮的很,不停地动来动去,我开方子时,这孩子在屋里上蹿下跳,把能翻的东西几乎翻了个遍,一点儿没有生了病的样子。
那大娘一把将孩子揪过来,装作嗔怒的样子,抬手就要打,高高举起的巴掌落下却变成轻轻的一拍,孩子并不害怕,仍旧嬉笑着躲进祖母的怀里,大抵是知道祖母不会真的打自己。我看着这再常见不过的情景,突然就觉得莫名温暖,仿佛这一下午医馆中凝滞了的空气都流转活跃起来,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来。
我微笑着开完方子,转身去抓药,突然背后咣的一声,我回身,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的脚边,是摔开的木匣,几叠纸散落在地上。大娘一边讪笑着冲我赔不是,一面捡着地上的纸。
我突然想笑,我纠结一下午要不要打开的盒子,竟被这个似乎是有多动症的孩子无心摔开,我又突然想哭,因为看见了纸上那再熟悉不过的墨迹。
大娘许是被我变幻不定的表情吓到了,一边整理着那一叠纸,一边拼命夸赞,“不是我说,姑娘这画画的真好,这字也写的好,拿出去肯定能卖不少钱。”
我无心解释,微笑着算是默认了,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对吵吵闹闹的祖孙,我翻开那一摞纸,拿出第一幅画,看一眼,两眼,三眼,渐渐泣不成声,然后就痴痴坐在那里,看了千千万万遍,竟是再也放不下。
画上的姑娘穿着件寻常的枣红冬袍,眉眼低垂,嘴角挂了一丝笑意。底下落了一行小字:小八常于我身旁拣药材,入我眼,亦入我心。
第二张画是一片草原,草原上立了小小两个身影,底下落款:携小八去草原看星斗如织。
一张又一张,他画了燕都的小巷,楚国的花海,西海的浪涛,北疆的冰凌……有些地方我曾听说,有些地方我闻所未闻。唯一不变的,是每幅画上都有两个小小的背影,末了的画上是天地尽头小小的茅草屋和俊逸的落款:小八,待鸣镝止息,我们便游历五湖四海,然后寻一僻静处,相依相守,永生永世不再分开。
萧辰逸未来的日子,帧帧页页是我,朝朝暮暮是我,生生死死还是我。
一年后,我捧着自己生辰的礼物,在暮色四合的时候,在躺椅上蜷成小小的一团,再也不能装作自己从来不想他。有关萧辰逸的点点滴滴无比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那个晚上我终于明白,心不甘情不愿的时候,是什么都忘不掉的。
而终究我心里填满的,还是不甘与想念。
对一个将军而言,烽火连绵的时候,这世上是没有世外桃源的。
李多乐叫我收了铺子回家吃饭,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从躺椅上拔起来。一路上我表情呆滞,只有双手紧紧地把盒子抱在胸前,李多乐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李长安,盒子里装了啥?”
我不想回答。
“买到龙血竭了?”
我沉默。
“你不会抢了别人的钱吧。”
“……”
我们两个人沉默着并肩走过一条长长的小巷,此时离秋社不过一两天,盏盏火红的灯笼挂满了巷道,映得行人脸庞通红,同面上的喜色调和起来,桃花般明媚灿烂。燕地历来要大过秋社,今年又逢丰年,自然是要好好庆祝一番,邻里间大摆宴席,互相宴请。
我们两个走在灯笼织起的海洋中,李多乐突然拍拍我,“李长安,你看那个灯笼,它是不是又大又圆。”
我瞪了她一眼,懒得接话。
李多乐伸手来摸我的头,语调中带着淡淡的忧伤,“这么大这么圆的灯笼,这么好的丰年,为什么愁眉苦脸呢?”
因为这么大这么圆的灯笼,我却丢了那个和我一起看灯的人。
我一包眼泪就要洒出来,“李多乐,我好后悔,恨不得把自己揪出来扇几巴掌的那种后悔。”
“是萧辰逸的信。”
“不算信……是他为我生辰备的礼物。”
“他现在可好?”
“不好。”我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今天北地有人来寻我,带了这份迟了一年的…听说少帅被俘了,伤还受得很重,他折了大凉那么多军队,日子怎么会好过。他们还说…屠城火攻,全非少帅决断,而是西海卫。”
“今天下午我终于细细地捋了一遍前因后果,这些年来,北境从来是栾凤瑜把持,而她的背后就是少帅,北境或攻或守,基本是少帅的决策。我还在当医官时,栾老将军他们应当是想扶少帅夺嫡,但我也不知道萧辰逸这个死心眼的家伙为什么如此无欲无求。
朝中的几个皇子,端王,穆王,睿王,各掌一方军队,实力还是基本持平,记得我们刚来的那天,他们纷纷拉拢萧辰逸,那叫一个热情似火。当时有人说北境是打破这三个人僵持局面的一块重要筹码。
西海卫是萧辰璟的势力。他们想要北境,那么只要除掉少帅,若再开战,栾凤瑜一人虽然英勇,但毕竟难以掌控大局。于是西海卫主动出击,手段狠厉。大凉那边从来把所有燕国军队都看作是萧辰逸的,自然对萧辰逸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所以他们会首先针对萧辰逸的军队,白虎营也会受到最猛烈的反击。真正攻城的,却还是西海卫。
那些攻下的城池,层层上报,层层隐瞒,全部变成了萧辰逸和栾凤瑜的“战功”,栾凤瑜作为主帅,领功最多…这些“战功”可以保证栾家在北境长年不倒……三个人夺嫡,你谁也不帮,那就是得罪了所有人。良禽择木而栖,栾老将军纵横沙场几十年,他一定会把北境和家门的未来押到最有把握的皇子身上,所以,栾老将军在被萧辰逸拒绝后,其实暗中转投到了萧辰璟的门下。北地的其余三个营,将帅都是栾老将军一手带起来……”
“北地除了白虎营,已经全部是萧辰璟的人,少帅是所有人的眼中钉,他走进了一张为他织好的网。而我……萧辰璟知道我对他有多么重要,知道他…会为了我撑着,我才会听到那么多编给我一个人的话,对他绝望。”
“那些“战功”,可能还没有萧辰逸的份,冕服俱如东宫…这样的鬼话我怎么就能相信……”
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李多乐停下,怔怔地看着我。
“所以我说我好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想明白。”
“那栾凤瑜莫不是也被萧辰璟收买了?”她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她并不重要,这是她爹和萧辰璟的交易。以我所见,她很珍惜少帅。大抵也是被人欺骗,还没有回过味来。”
“长这么大,”李多乐看我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小傻子,“我第一次见到你动脑子。”
“什么?”我作势要拍她。
李多乐笑着跑开,“但你这脑子一动还挺好用的。”
第二天,我开始收拾包裹,我只草草收拾了几件冬袍,然后把木匣子包了好几层,放到包袱的最底层。我左看右看,觉得还是不安全,又拿出匣子,裹了一件厚厚的冬衣。
“你是想把那个盒子捂到发霉?”李多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转身,“我怕盒子半路上摔了”
她斜靠在我的门框上,一手拿着吃剩的半个苹果,“揣进怀里更保险,不过那样你会看起来像一个老孕妇。”
我瞪她一眼,“我才不揣进怀里,显得多傻。”
“你真的决定要去找他?”李多乐眸子深深,看着我。
“嗯。”我低头。
“先去找你师父和师兄,他们在大凉朝廷,对那边熟悉一些。一路上,勿理生人,千万小心。”
“好……李多乐。”
“嗯?”
“每天傍晚你关了铺子,喊我回家吃饭,我们两个走在洒满夕阳的巷道,一路走,一路说笑,我真心觉得,那是好美的日子,美得……仿佛一场梦。”
李多乐愣在门口,良久,她微微一笑,“李长安,我们爱了你二十多年,你说走就走,他不过爱了你两年,几幅画,你就要万水千山,到他身边。”
“我欠他的。”
“欠我们的呢?”
“……”
“罢了,你且记住,不论是我们,还是萧辰逸,爱你就是爱你,心甘情愿,何曾要你还。”
经过我的深思熟虑,最终我决定还是把包了好几圈的木盒子和盘缠揣进自己的怀里,尽管我这样远远看起来和一个孕妇没什么分别。
我气喘吁吁地走在燕都的街道,严重怀疑自己所剩无几的体力。因为秋社,今天的燕都分外热闹,大街上人潮涌动。
听得身旁有人笑嘻嘻地说,“今年可是大丰年,几个臣属国都要来面圣呢。”
“哦。”我谢了路人,埋头前行,一路上注意着有没有人偷我的盘缠。我连燕国有几个属国都不知,自然也不甚感兴趣。两边有人喝着让开让开,我也被人潮裹挟着向两边分开。远远看到,道路正中有十几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来,那马的皮毛不如燕都禁军的马油光水滑,但个个强健,肌肉块块分明。身边有人便啧啧赞叹,说不愧是草原上跑大的马。
马队从我身边缓缓踱过,我想低头错身而过。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了一句,“神仙姐姐”。
我一怔,抬头四顾,这个称呼实在久远。一片火红的木棉花田在我眼前铺展开来,一个清瘦的身影摇曳着,和身边的年轻人重合起来。拓跋元清骑着一匹纯白的骏马,着宽袍大袖,脚蹬纹云靴。经历战场的洗礼,他长大了不少,脸庞有了些刚毅的轮廓,一双澄澈的眸子惊异地瞪着我。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缓缓下移,最终死死落到了我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