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燕王樯二十三年，燕军于函授关力克大凉劲敌。大凉请降，愿为臣属，两国修好，缔结盟约，为函授之盟。
  二十四年，萧辰璟喜得一子，粉雕玉琢，甚得燕王宠爱，赐名“樟”。
  本是希望孩子像樟树一样长命百岁，福泽深厚，深深扎根。我从几个忍俊不禁的师姐那里听得这个名字时，不由得佩服地点了点头，心想皇帝果然就是皇帝，连一棵树都能讲出大道理。
  后来回去讲给李多乐，她一口水喷在我脸上，“萧樟？”
  我反复念叨几遍，顿时在心中把对燕王文化水平的崇拜抹得一干二净。
  毕竟“嚣张”这个名字，不是谁都愿意叫的。
  一年的日子快要过去。在李多乐的游说下，我在燕都熙熙攘攘的街上开了个小医馆，帮人诊病抓药，顺带还做做倒卖草药的生意。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医馆生意倒是不错，只是我被几个草药贩子讹了几回，一年下来收支相抵，倒也和谐。反观李多乐，生意盈门，赚得盆满钵满。我拿着乱七八糟的账本向我爹我娘抱怨，我爹抽口烟斗，眯眼笑着说，“哎呀，哎呀，钱财乃身外之物，长安你收获的是满足感嘛。”
  满足感，我翻了个白眼。成日里看的都是感冒伤风什么的，最严重不过是打架伤了筋骨。我很是怀疑我这么下去有一日会忘了怎么动刀。忘了也好，我满足的叹口气，陷进自己舒适的躺椅中，拿起手边一本看了一半的话本子，烽烟已息，鸣镝早止，现在很少见金疮伤，尤其是在歌舞升平的燕都。
  我最近迷上了武侠的话本子，在阅读了很多话本子之后，我发现它们的套路都惊人地相似，男主角都是默默无闻灰头土脸但人格魅力闪闪发光的质朴少年，然后各种机缘巧合得到了各种高人的指点，搜罗到了各种秘宝典籍，摇身一变成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飞檐走壁刀枪不入中了毒针还能杀出重围的神仙。嗯，往往还有一个或多个慧眼识珠从一开始就对男主不离不弃的女主。
  结局大抵也能提前预料，无非就是男主女主骑马走天涯，在夕阳下给送别的人留一个潇洒的剪影。我每每看到这里就会怅然若失，想起某个许诺过要和我一起骑马走天涯的人。
  读了十几年话本子，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话本子那么好看，多半因为它圆满的大结局。太多人有残缺的遗憾，全能在别人的故事中补齐。
  我正看到某侠客拎着刀气势汹汹地冲一家黑店走去，准备手刃黑心的老板夫妇，医馆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两个人走进来，穿着朴素，带着斗笠，两个人都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
  我很配合地滚到了地上，心中一边惊恐地回想自己有没有压榨病人草菅人命的黑心行为，一面颤颤巍巍地去掏钱匣，还颤抖着说，“两位侠士要不要喝杯水”。对面两个人很是无语地看着我一系列举动，其中一个人许是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
  “能不能看病？”一个沙哑的男声。
  “能。”我一翻身起来，“包治百病！”
  另一个人轻轻笑一声。
  “您……有什么不舒服的？”我试探着问。
  “不是我，我的一位……挚友。”
  “可否请他来，当面看，能更准确一些。”
  “他……不方便。”
  “哦。”我了然，不再追问，“您说说症候吧。”
  对面的人沉默良久，我耐心地等着，并告诉自己要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负重伤，右臂被毒箭射伤，疮口化脓，他又不静养，第二日又伤，简单包扎，第三日又伤……他一人和敌方十几人交战，遍体鳞伤，刀和剑都钝了刃，你能想象吗……他最后竟然是拿着一柄小腰刀在和敌人的马刀比拼……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救援，他……
  他……战了伤，伤了战，他……”对面的人沉默了。
  我抹了把汗，心想今天怕不是碰到了一个入戏太深的武侠迷。我努力保持着自己最彬彬有礼的微笑，“您是在给我讲故事吗，不妨我们先来谈谈症候，方便我开方子？”
  “他还要背负着莫须有的事情，那场大火，那些莫名的军令，别人编制好的一张网，他就是网底那只鱼……李长安，”对面的人缓缓揭下斗笠，“你还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我愣住了。
  柳锦。
  和紫容。
  他们两个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他们又和原来截然不同。我记忆中的柳锦永远是笑嘻嘻的，成日跟在紫容身后说我这里痛那里痛你再不来看我我就病入膏肓了。紫容就一脸嫌弃，转身说去找长安呀，去找叶老呀，我忙着呢。
  两个人表情淡淡的，没有丝毫波澜。他们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仿佛跨越了万水千山。
  半晌，我开口了，“柳锦你的声音……”
  “那场传说中逼退大凉军的火，柳锦吸入了太多灼热的浓烟，嗓子变成这样子。”紫容在一旁解释。
  “当时参战的人，大多都是这样子。”柳锦说一句，云淡风轻。
  我的脑子开始缓慢的转动，“你刚才说的那位挚友……是…是萧辰逸对吗？”
  柳锦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紫容看我一眼，目光中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长安，他坚信你是这世上永远相信他的人，可他还是错了。”
  “所以，那些城不是他屠的，那场火不是他放的……”
  “你认识少帅那么久，少帅岂是这种草菅人命的人？”柳锦叹口气。
  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一场安排给萧辰逸的戏。
  他们刚一回去，便发现边境线已经被西海卫接管。萧辰逸和栾凤瑜据理力争，唇枪舌剑，最终也只争得一个副统领。没了决定是否出兵的能力。
  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军令，要求他们进攻，军令上明晃晃的字迹，“后退半步者，斩立决。”萧辰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向前是守卫疆土的大凉兵将，向后是自己誓死效忠的家国。
  很多次战役，他都在试图拉开双方，可战场上杀红了眼，哪里分得清敌我，有时反到引得双方一起对他兵戈相向。若不是栾凤瑜总是派来援军，他可能早就战死好几回了。
  他们无力阻挡，只得看着西海卫的将领率军一步步向前，然后与主力部队决战，然后将拓跋元朗挑落马下。
  “拓跋元朗？”我失声，“不是拓跋元清吗？”
  “不，这兄弟二人本就有些相似，又同在前线杀敌，当时分不清也是正常。大凉称臣后，拓跋元清被封了储君。不信，你去问问，函授之盟上签字盖印的，是不是拓跋元清？”
  “那萧辰逸呢？”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我最想问的问题。
  “少帅……被俘。”
  紫容在一边叹口气，“长安，你不自知，少帅有多爱你。”
  “可他明明给我写信说他……”我掏出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张被我揉个稀烂的纸。
  柳锦看了一眼蜡封，语气又带回几丝往日的样子，“你动动脑子，你在北地那么久，什么时候见过萧辰逸用这种蜡封书信？”
  我一愣，翻过信封细看，确实，这种蜡泛黄，而萧辰逸唯一的一方蜡封是乳白色。
  “那……莫非这封信是假的？”我几步上前抓住柳锦，“萧辰逸可否收到我的信？”
  “信？什么信？”柳锦叹口气，“火攻之前，白虎营被两方封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飞不进来，又哪里来的信使？”
  “不可能，我明明把信交给萧辰……”那三个字一说出来，我便顿时明白了。
  我所有的消息全部来源于穆王府，而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我从未细细想过。
  我总是在恰好的时间被叫到恰好的地方，比如那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说穆王妃咳血了，下一秒柳锦就来接我，然后恰好碰上萧辰璟。
  我究竟听了多少给我一个人设计的话。
  我的那封信究竟辗转到了谁的掌心。
  细思恐极。
  柳锦拍拍我，“长安，我们一度很是怨恨你。若你能再坚定一些……”他接下来说了什么，我并没有听进去。
  若我能再坚定一些，就该明白萧辰逸让我留在这里是因为北境早已是西海卫的天下，他怕我安危不保。
  若我能再坚定一些，就该在萧辰璟有意无意提及北地战况时说不，萧辰逸不会这样做。
  若我能再坚定一些，就不应当整天昏昏沉沉，而是跟着柳锦去寻他。
  若我能再坚定一些……
  “……也是我的错，”柳锦继续说，“我见了你，生气的很，回去就告诉少帅，你说你想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永远不再记起。”
  然后呢？
  少帅什么都没说。他昏过去的时候，念叨的永远是你的名字，就是那种平平淡淡的语气，自己喃喃，我们听着却特别揪心。
  我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你们……作何打算？”
  “少帅被俘后，白虎营就散了，现在北地是栾凤瑜在管理。没了少帅，她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是在不停地和大凉交涉，希望他们能放了少帅。我们……”他看了眼紫容，目光突然就明亮了起来，“我们打算去楚国。”
  “哦？”我笑，“为何？”
  “听说楚国有最美的花海，夏季香飘百里，我们想去那里看看。”紫容回报我一个笑容，眼睛中仿佛有星斗闪烁。
  “真好。”我由衷地感叹一句，并悄悄抹去眼角几滴泪，“紫容姐姐不敢骑马，柳锦你要照顾好她。”
  临走时，紫容给我放下一个木盒子，她说，“这是少帅准备送给你的东西，你的生辰。”
  我终于再也憋不住眼泪。
  我去送他们，看着两个人消失在门口熙攘的街道上，我笑了，脑海中是他们骑马奔向夕阳的场景，原来男主女主真的是会在一起的，他们会在太阳消失的地方，转头，回身，留一个完美的侧影。
  除了我和萧辰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