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战临近(2)
作者:
秋砆 更新:2021-05-17 22:59 字数:4469
外面的天是那么湛蓝,空中有鸟儿成群飞过。这一意外的牢狱生活让叶尔康明白,难怪路明远他们不惜牺牲生命都要推翻这黑暗的政府,的确该到“日出东来,满天大红”的时候了。当初在古路坝他向刘觉民提出“让我也加入你们”的请求,老刘以时机不合适婉拒了。叶尔康在想,如果老刘不那么快离开古路坝,自己会成为布尔什维克的一分子吗?
一个政权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该当寿终正寝。水能载舟亦可覆舟,共产党之所以能厉兵秣马与国民党抗衡,关键是得了民心,这天下看眼下这情形,要不了多久就该易帜了。
柳熙荫派人过来接叶尔康。在一家酒店里,柳老板给叶尔康压惊。在席间,聊起不久前发生的“裘宅血案”,有人供出叶尔康是目击者,更重要是是警局怀疑他和共产党有瓜葛。
叶尔康问,难道这是共产党干的?
柳熙荫说,不是,共产党绝不会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另有他人。
这个暮春时节,国民党的统治已是风雨飘摇,犹如风中之灯、枯枝黄叶一般,岌岌可危。那天深夜发生在裘家的学案,叶尔康从《民国日报》上得悉,裘宅陈尸十一具,凶手即逃。那燃起的大火,很显然是凶犯杀人后企图毁尸灭迹。死状最惨的是已过七旬的裘老爷子,这位国民党中将,被凶手用利剑刺入脖颈、腹内、头部,其身上其他部位还被凶手用斧头砍了八处,可见仇恨至深。这位裘老爷子曾在新疆任高职,其女婿又是赫赫有名的“新疆王”,儿子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高参,曾一度被蒋介石和苏联人百般拉拢。因为死者的身份特殊,这起灭门惨案震惊全国,国民政府西北军政长官公署长官、“西北王”马步芳给案件下了定性,这是政治阴谋。起因是裘家父子与女婿狼狈为奸,充当帮凶,于一九四二年大肆捕杀共产党人,陈潭秋、***等要员被害,可谓是血债累累。警局在办案中从裘宅未烧毁的房屋中发现了一封电报:请全家早来台湾,避免将后为共产党人及仇人所害。
于是,当局怀疑是共产党报复所致,遂在全城进行搜捕。一个叫王清林的共产党落入了张开的口袋,他在严刑拷打下招供出卖了他的同志。
柳熙荫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你那个同学名义上是生意人,其实是共产党的地下人员,而且还是河都的负责人。”
叶尔康听得瞠目结舌,果然是那个和他一同从秦城乘车的“王先生”背叛了他的组织。
柳熙荫又说,目前案件已经有了线索,有人在市场兜售羚羊角。警局的人以做买卖为由,诱骗这人到了他家里,居然发现了几十两羚羊角。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会有这么多羚羊角,这可是和黄金等值的名贵中药材。一经审问,果然是从裘宅盗出来的。至此裘案露出端倪,这是一起仇杀案,凶犯大多为东北人,各案犯对裘家翁婿为官不仁、吝啬刻薄怀恨在心,加之裘家翁婿杀害他们的亲人挚友,与之有不共戴天之仇。真相大白,主谋者竟然是原来在新疆的一个骑兵师长。
叶尔康说,这共产党真够冤的。
柳先生说,还好,听说那个贸易公司的路老板,也就是你的同学,得到消息及时,出逃了。至于他妻子江薇,柳先生说不认识,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柳先生又说,看来河都共产党的地下人员不少,路老板跑了,可还有隐藏下来的人依旧在活动。就在前天,那个姓王的叛徒在顺城巷的怡春园里遭枪击身亡,据猜测,估计是被他从前的同志给处决了。
叶尔康心想,他活该,明知自己是个软骨头,当不了革命者,何必当初要加入,到头来出卖自己的同志,还丢了性命。只要路明远安然无恙就好,同时叶尔康为江薇担忧,在这兵荒马乱时期,一个女人带着幼小的孩子流落在外,太叫人揪心了。
无奈,叶尔康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乔菽萍,以期从她那里得到江薇的音讯。
再次的相见,叶尔康心情复杂,几番梦里出现,见了面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直到这会他才明白,有种缘分是触动了灵魂深处的空缺,才倍感疼痛,一眼凝望之间,就像涓涓细流,蕴含的皆是脉脉真情。一种久违的温馨在这冬日的寒风里显得那样弥足珍贵,到底还是感觉到了再见相见的阵阵暖意。
“你还好吗?”叶尔康开了口。
乔菽萍看他一眼:“你还知道问候我一声呀,都在一个城市,我就那么让你不待见?”
叶尔康急忙解释:“不是,我不过是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其实……”
“别辩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你一直记着我,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是这样吧。如果不是这次被关进警察局,你怕是今天也不想见我,是吧?”
被她这一顿数落,叶尔康立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坐吧,莫非想过来当面说声‘谢谢’,而后转身就走不成?”
等叶尔康坐下来,乔菽萍又说:“怎么不开口了,感觉难堪了?”
叶尔康一脸苦笑:“你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她扭头抹了一把眼泪。
他懂得,不是乔菽萍有意要数落,正因为一见面她就这么不客气,是她心里有他才这样怨言的,她控制不住的泪腺更是把内心的思念与牵挂全都道了出来。淋湿的是脸颊,难以释怀的是心的悸动,渲染的又是爱的无法忘记。这眼泪的告白让叶尔康不是滋味,看来江薇说得没错,她过得并不舒心如意。古人说,知人论世,这是一种姿态;佛在说,逢苦不忧,这是一种境地。
“菽萍,我不企求你的原谅,连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我从内心一直希冀你过得好,只要你安逸、幸福,我的罪孽也能减轻一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对。”
“你也别那样说。之前的事,我从未怪过你。其实没什么,你也不要有愧疚,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可是这多年来你就在河都,却弄得杳无音信。我还问过江薇,她也不知你在哪里。”
“都是我不好……”
“你知道不,当我得知你背抓进了警察局,我都快急疯了。”她的泪水又下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说:“让你担心了。”
她一把抓过手绢,瞪他一眼,边擦眼泪,边说:“我当时真想狠下心来让你蹲一辈子大牢才好。可我做不到,我哪里能狠下心,根本就做不到。”
他的心在颤栗。那份心底最凄凉的痛楚,盛开过了,何时才能飘落、凋零?他曾说过,这辈子注定要做个牧羊人式的大地行走者,与孤独相伴;她也说过,情愿做个牧羊女,跟随在他身边。是他辜负了这情意,愿用尽此生,为悲伤的牧羊女擦去泪水,洗去尘埃,冲淡那刻骨的伤痕,就希望她有灿烂的笑容,还有心底的那淡淡的一抹幸福。可到头来……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她的手,绕过面前的桌几,将她抱在怀里。
她搂住了他的腰身,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任凭泪流得更加如瀑而下……
过了许久,她擦干了眼泪,抬头望着他轻轻说道:“咱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何必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还是高兴点。”
他微微一笑,笑得很苦涩。
这是一家离她家不远的茶馆,在雅致的小包厢里,他捧着她的脸,用手轻拭她的泪痕。
“听江薇说,你过得并不如意。”
“没有,听她瞎说。好在一切都是人生,一切都是日子,怎么都是活着不是。”
这话让叶尔康的心揪得很疼。
从他眼里的神情看出,只要她愿意,他随时可以带她走。可乔菽萍是理智的,如同当年在汉水边那样,她不能伤了另一个女人的心。当然叶尔康带她走,不一定是要她做他的情人或妾,他就是要她幸福。至于这幸福会是什么,他暂且也不知道。
窗外起风了,卷裹起满地的枯叶乱草纷飞。都到四月天了,气温断崖式下降,竟然有雪花飘了起来。恍惚中有种梦幻的感觉,仿佛时光倒流回了古路坝的冬野。那年的雪下得真大呀,白茫茫一片,歌声悠扬,腊梅傲寒,两双凝视中的眼神似在交流什么,瞬间被定格在了相片上。短暂的记忆追溯,带给他们的是一些陈旧的感想,这感想随风掠过,又随即醒转到现实。她知道回不去了,通向往日的那条小径被陈年落叶早已覆盖了。
待心绪慢慢平静了,叶尔康问乔菽萍:“你有江薇的消息吗?”
“她,”乔菽萍欲言又止,原本她想说,江薇和路明远能及时出逃是钱敏君的功劳,但想一想还是打住了,“我也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她到底去了哪里?还有路明远,他呢?”
乔菽萍摇头:“我也四处暗暗打听江薇的下落,终究没有任何消息。其实没有消息反倒是好消息,至少可以断定,江薇没有落在军警手里,说明她是安全的。”
“但愿这样。”
“是啊,愿佛祖保佑,他们会平安无事的。”
“没想到你会信了佛。”
“这很正常。就像路明远和江薇他们信仰共产党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为了普度众生。”
叶尔康点点头:“也是。看来路明远当初退学后,不论回了北平还是去了延安,从那会他就是共产党的人了。”
“一定是这样的。江薇因为爱才和他走到一起,并成了他的战友。”
“如果没有路明远,江薇会加入共产党的阵营吗?”
乔菽萍肯定地说:“会的。其实后来想想她在城固的一些言词,她向往延安的红色,即使没有路明远,她一定也会跟着共产党走。”
叶尔康点头:“现在看来她是对的。像她那种性格坚定的人,这是必然。”
“是的,我们恰恰缺少的就是她的那种果敢。我记得那些年江薇没少在我跟前说社会的黑暗,要冲破。她借用鲁迅诗句‘我以我血荐轩辕’来明志。我记得她曾说过‘鲁迅就是以他战斗的姿态,用阮玲玉的自杀来说明社会的黑暗和可恶,必须要冲破,不然像关在黑屋子里的人,至死都浑然不觉’。在那个时期,她就已经觉醒了,要冲破黑暗的束缚。”
门外有脚步声走过,他们顿住了话。
看着她沉思的样子,叶尔康不由想起了一张照片:一个身着旗袍的少女扎着根粗黑的发辫,恬静地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本书,凝神望着窗外。那是十五岁的乔菽萍,当年她拿给他看的时候,他就被照片中的神态给震住了,那是怎样的眼神啊,她在向往什么?
她原本应当被绚烂而又怡人的光彩包围着才是,像春天的花蕾在积聚了生命的精华之后艳丽地盛开。或许他想象中的那种鲜艳的生活他不一定能给得了,但只要她快乐,即使她不属于了他,他也希望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不为别的,就为她十五岁时的向往,还有他对她一腔至深的爱!况且她喜欢诗歌,她的生活应当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色彩。纵然诗性是人们对美的追求和渴望,在现实生活中,诗性也许只是一种情调,不过是人本性中的一滴香水而已。但只要有过了,哪怕短暂,至少会留有回忆,即使到了垂暮之年也会被曾经拥有的洒脱风情和绰约风姿而陶醉。不一定绽放的美丽要刻意招摇,只要氤氲着玫瑰的香气,包裹着春阳的暖意,就足够了。
当然,叶尔康渴望与她一同陶醉,正如徐志摩所言,“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
可那一切都是空的,只是恍惚中的幻想。真实像一块矗立的礁石,使叶尔康的幻梦在流淌中碰撞得粉碎、溅落。她终究被网住了,想挣脱,弄不好会遍体鳞伤。他突然感到了疼,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攥着,越攥越紧,感觉都要窒息了。
还是乔菽萍打破了眼前这凝重的氛围,“你跑野外,很辛苦吧。”
“还行。既然选择了与山为伍,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
“行走在大自然的怀抱,挺有诗意、充满浪漫色彩的吧?还写诗吗?”
“浪漫倒谈不上,不过迤逦的山色,广袤的原野,的确富有情趣,充满了诗情画意。可惜整天忙于和石头打交道,无暇顾及借诗感怀了。”
“我很羡慕。只可惜……”她打住不说了。
“可惜什么?”他问道。
“没什么。”她望着他说。
总是要分手的,只有那个影子懂得心里化不开的结,一声叹息。
看乔菽萍走远的身影,叶尔康耳边仿佛响起教堂悠扬的钟声……
漫舞的雪花,一片片,一瓣瓣,天地变作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