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重逢(3)
作者:
秋砆 更新:2021-05-17 22:59 字数:6241
当初刘觉民走后不久,梅兰大姐从西安来到城固告诉江薇,刘觉民去了延安。得知这消息后,江薇很兴奋,说她也要去。梅大姐劝住了她,说你现在还是学生,应当好好把书读完,等你毕业了就来西安找我。
知道了刘觉民的下落,江薇心定了。从那以后她满脑子向往的都是延安,至于后来有人传言说她回了北平,那纯粹是诳话。就在毕业之前老师鼓励她考研究生,说像她这样好的学习成绩,不考实在太可惜。她倒也听从了,能不能考上是一回事,即使考上了上不上又是另一回事,反正她早已做好了打算,只要梅大姐说,你可以去延安了,她毫不犹豫抬腿就走。
考完试,她倒是离开了城固,想到西安去见梅大姐一面,听听她的安排。可是,等她不辞辛苦到了西安,按照地址前往西大街找寻那家书店时,突然看见有个女人从一条胡同里跑出,后面是追赶的脚步。猛地她认出那女的竟然是梅大姐,见她边跑边回头射击,身后是几个紧紧追赶的男子。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江薇目瞪口呆,不等她有什么反应,几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梅大姐的后背,她踉跄着挣扎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江薇惊得连眼睛都不会眨了,天哪!
那些持枪的男子围住了梅大姐,有人蹲下身在她的鼻子下试了试,看是否活着;也有人在她衣服里搜寻,看能否找到有价值的东西。过了许久,过来一辆平板车将梅大姐拉走了,随即那些满脸杀气的男人们也离去。整个过程江薇目睹了,她像个木桩杵在原地根本缓不过神来。就在这一刻,她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共产党,为信仰,为理想,他们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没有了梅大姐,江薇顿时感到六神无主,犹如心中的光辉被黑暗瞬间吞没,不知了方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想起当初读曹禺先生的《日出》,看到这样的文字: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啊!我心疼痛,我心在我里面颂躁不安,我不能静默不言。因为我已经听见角声和打仗的喊声。毁坏的信息连络不绝。因为全地荒废。我观看地.不料地是空虚混沌;我观看天,天也无光……在曹先生的注解中她知道这段引文出自《旧约》,是为了点题之用,预示了黎明前的黑暗。原先她不很明白,而今面对血淋淋的场景,她彻底醒悟了,这混沌不堪的世道是该推翻了。我又看见一片新天新地,回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霎时她似乎听见砸夯的工人们高亢而洪壮地呐喊:日出东来,满天大红!
书店被查封了,江薇默默地在远处凝望了许久,转身离开。
她想起梅大姐曾说,如果找不到我,千万不要四处打听,也不要独自去延安。因为没有人介绍,不通过组织上的审查,你是到不了延安的。如果贸然前往,沿途不但有国民党守军的把守,还有土匪,非常危险。耐心等待,会有人来找你的。
她等了,可终究没人来找她。倒是学校的录取通知下来了,她不但考上了研究生,还被留校。在此之前,奉国民政府教育部的指令,师范学院已经分批西迁,毕业班的学生仍旧留在城固读完学业。
就这么,她随后续搬迁的人员一路跋山涉水到了河都。
叶尔康说:“这么说你这些年一直都在这里?”
江薇说:“是啊。那年只知道你跟薛先生去河西走廊了,还真不知道你也在河都。”
叶尔康说:“薛先生原本希望我跟他去北平的地质调查所,但我还是决定留在河都。目前在省地调所就职,就在西郊,靠近黄河边。”
江薇说:“夏天的时候,我带学生们去采风,还真到过那一带,就是不知道你在那里,不然我会去找你的。”
叶尔康说:“你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我。这些年我大多时间在野外,最近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老家。由于所里没有经费,大家要么到别的地方谋生,要么就回家了。”
“哦,是这样。”
“那你后来是怎么见到老刘的呢?”叶尔康想知道他们的事。
江薇笑了下说道:“说来和刘觉民的重逢充满了梦幻般的色彩,在一九四二年的冬天,我意想不到地与他在黄河岸边邂逅了。”
那天下着雪,城外的河边空空荡荡,只有摆渡的筏子客蜷成一团缩在堤坝下围着柴火取暖。闲暇时江薇喜欢到黄河边散步,选一处人少的地方,要么沿水边走走,要么坐在大石头上静静地端望奔流而下的河水,或想些心事,或思考一些问题。在她眼里,黄河的浊浪是那么俊美,浑厚、凝重,犹如纸页发黄的史书,道白着这个民族的璀璨文明,又诉说着金戈铁马的悲壮,更有外族侵入的鲜血喷涌……特别是遇到雪天,那种漫天飞舞、雪落黄河静无声的景致太绝美,令人惊叹!当她仰起头来,望雪花飘飘,感觉那温柔的亲吻凉凉的,不陶醉都不由自己。醉意朦胧中,她有了起舞的念头,也不管周围有无人,在冻硬的河滩上慢慢旋转起来,天晕了,地眩了,惟有河流奔腾不息。
不知是累了,还是被脚下的卵石绊着了,她在旋转中慢慢、慢慢倒下,然后躺平身子,眨巴着眼睛遥望铅灰色的天空,不自觉地伸开双臂,任雪花轻轻地、轻轻地落满,渐渐与天地彻底交融。沉醉中,她合上眼眸,享受那美妙的宁静、惬意、忘我。仿佛思念中的人儿从云端走来,那么飘逸,那么洒脱,那么神采飞扬。她渴望这一切永远不要消失,就在身边,伴着她的生活,她的欢乐,她的梦想,哪怕触不可及也好,总比见不到的要强。
不知过了多会,似乎感觉有脚步走来,她并马上睁开眼睛,依旧在自我的虚幻里仍思绪飘荡。她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害怕、胆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一声关切的问候,好似来自天上:“你还好吗?”
她不情愿地缓缓挑开睫毛和落雪交织在一起的眼帘,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躬下身子,在探询,在问候,在关切。那张面孔分明就是刘觉民,天哪,是你吗?
莫非是梦?
猛然从地上坐起,抖落了一身的雪花,再定睛看去,简直不敢相信,“你——”
“江薇,是我,我是觉民!”
一声惊呼:“觉民……”
相恋的人在苦苦追寻等待中重逢,那种惊喜是难以用言语能表达的。在刘觉民的怀里,江薇微笑着淌出幸福的眼泪……
那年西联大三名地下党员被捕,刘觉民就下决心离开古路坝。支部书记曾告诉他,形势很复杂,我们要意识到斗争的残酷性。如果那一天我被捕了或失踪了,一定要沉住气,千万不能有营救我或者寻找我的举动,因为你救不了,你也找不到,我们不能感情用事做无为的牺牲。一旦那样,你去西安找梅大姐,她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你的人。
到了西安后,他很顺利在一个秘密地点见到了梅兰,告知了城固所发生的事。梅兰沉吟了会才说,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天,我还能安然无恙,说明我们的同志经受住了考验。就是现在不知道他们被关押在哪里,只能通过一定的渠道暗中打听。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相信国民党不敢太过分,这事得从长计议。但我们不能不考虑他们会以其他莫须有的罪名对我们的同志进行加害,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
至于以后的结果如何,刘觉民不知道。他原本要求留下来参加营救,但梅大姐说,这事由我们接手,你还是不接触的好,毕竟敌人很狡猾,在这方面你还没有经验。
后来梅大姐先让他住下来,等候组织对他下一步的安排。几天后,梅大姐过来说,你可以去延安了,明天就走。
终于能梦想成真地可以看见宝塔山了,刘觉民倍感激动。当他的脚步坚实地踏上黄土地上的时候,呈现在眼前的是既陌生又亲切的延安。窑洞依山而建,延河蜿蜒而来。从地图上看,延河由西北向东南,在宝塔山下折拐往东北,形成一个大大的“v”字,这难道不就是预示着胜利吗?
在河边,黄昏的霞光里,嘶鸣的战马在此饮水,一些妇女有说有笑地洗衣服,空旷的山谷间响彻高亢的陕北民歌。大街上,淳朴的老百姓安逸地来来往往,精神抖擞的八路军战士列队走过……红色的摇篮,民族的希望,霎时刘觉民感到眼睛不够用了,想一下子把这里的一切看个明明白白。他感觉完全走进了一个不一样的清新世界,这样的明朗,这般的美好,不正是他为之向往的理想社会吗?
遥望高耸的宝塔山,信步走来的刘觉民在心底默默呼喊:延安,我来了!
由于刘觉民已经是共产党员,加之他在西北联大时的表现,他没有像那些从大城市来的热血青年通过城工部被分配到抗大学习,而是经过一系列的考察后,直接去了社会部报到。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他被组织派往了河都,并且化名路明远,在那里以经商的名义开展地下活动。
抗战期间,河都是军事物资的交会点,从苏联过来的武器、医疗设备入境新疆,而后转道河都,再秘密运往前线。刘觉民和他的同志们担负的就是在秘密通道上转运物资的任务,有时也护送从新疆去往延安的首长。
河都虽然有八路军办事处,但和地下交通站是独立存在的两条线,互不交融。办事处的人从事的是半公开的活动,而交通站从事的是以物资贸易为掩护的秘密工作。办事处的人除了极个别的首长知道交通站的存在,其他人并不清楚河都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地下交通站的人员大多属于单线联系,铁的纪律不允许他们公开出入办事处,也不能和办事处的人员有交集,即使有要事相商或重大事情必须通报,也只能由个别的负责人在秘密地点和办事处相关人员见面。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暴露特工站的人员身份,毕竟国民党从未放弃要消灭共产党的念头,就是在形成抗战统一战线时期,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视那座灰色的四合院。
到了一九四二年,由于梅兰的牺牲,在延安的社会部考虑到西安交通站的重要性,把河都负责人调了过去,刘觉民便接替了贸易公司老板的职务,成了河都情报战线的掌控者。这个时候师范学院从城固迁了过来,刘觉民从相关渠道也打听到江薇也到了河都,但组织纪律性不容许他去见心上人,哪怕近在咫尺。后来组织上考虑到身为贸易公司的老板,为掩护身份的需要,刘觉民该有个女性以假扮夫妻的名义掩人耳目,以防敌人怀疑。当时有个女同志化妆成民妇从延安出发,前往河都,谁知在穿越子午岭时,遭到了土匪袭击,包括护送她的同志全部壮烈牺牲。
就在这种情况下,刘觉民向组织提出由江薇替代。理由是:江薇在城固时思想纯洁,不论参加剧团演出,还是签名请愿,以及平常的言行,都有向往革命的情结;另外她已经得到西安交通站的考察,梅兰同志也有了发展她为共产党员的打算,只是由于梅兰的突然牺牲,此事被搁置。还有一点江薇是他的恋人,从流亡中相识,到城固相知、相爱,所有一切他都如实向组织做了汇报。经过慎重考虑,组织上同意了,但他的身份不能让江薇知道,还需对她进一步观察。这便有了刘觉民在黄河边的雪地上“偶遇”江薇的情景。
其实他是跟踪江薇过来的。在此之前,他已经通过一定的渠道把江薇的一切探听清楚了,为慎重起见,他和学校的地下支部秘密接上了头,进一步对江薇的情况做了验证。那位同志还告诉刘觉民,江薇人长得漂亮,在学校不乏有追求者,被她一概回绝了。临别时那位同志说,江薇习惯经常在黄河边散步,在那里可以找到她。
然,出于谨慎,刘觉民并没有急于和江薇见面,而是暗中对她多次进行了跟踪。这对刘觉民是一种煎熬,明知相爱的人就在不远处,缺不能马上相见,他很痛苦。当最终确信她没有和任何人有单独的联系,也没有在外出散步时有任何引人怀疑的举动,他心安了,该是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了。
这天看窗外飘起了雪花,刘觉民知道喜欢漫天洁白的江薇一定会去黄河边,他来了。
远远看见她独自行走的身影,刘觉民颇多感慨,几年来她的一切无处不在,在风里,在云里,在梦里。如今就要相逢,他既感到由不住的激动,却又极力把自己的情感摁住,再一次要看看她是纯粹游玩散心,还是有别的目的,他悄悄跟了上去。
大河奔流,雪花曼舞,受此感染,他看见她情不自禁地舞动了起来。一袭红色羊毛大衣犹如一团火,在雪野里燃烧,不但润了他的眼眸,也照亮了整个世界。他曾望风,望云,可有哪一缕从你旋转的舞姿前飘过,或者,将我的思恋捎给你呢?
而今……
如此的重逢意想不到,这般的惊喜连梦里都不会有,她大叫着扑向他,直接把他扑到在地,不管是幻觉还是真实,她已经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了。
“是你吗?”她唯恐是在梦里。
“是我,没错。”他微笑着,知道她依旧恍惚,在她脸上掐了一下。
“疼。”她感觉到了,确信眼前的人就是朝思暮想的人,紧紧抱住,热切地相吻。
岸边的垂柳在寒风里拂动光秃秃的枝条,几片不曾坠落的残叶依旧沉睡着,似在顽强地等待着下一场醉人的春风来唤醒漫漫长梦。正如一位诗人所言,既然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哦,江薇,我的爱!他爱她嫩蕊凝珠,盈盈欲滴,清香阵阵,沁人心脾,还有她的圣洁和高雅,素净不惹尘埃。哦,觉民,我的爱!我曾在原野上呼唤,把梦交给鸿雁,你可曾见到我的托付?我也在风里寻找你的身影,你可曾见到云朵里的期待?
直到这会,她明白梅兰大姐曾说过的话,耐心等待,会有人来找你。原来他就是朝思暮想、至亲至爱的觉民啊!
然激情过后,觉民却说,他只是个商人,在河都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他还告诉她,他已经改名叫路明远,以后当着别人的面千万别叫错了。至于为什么要改名,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总是有原因的。听了他的话,她顿感失望,心里多了一缕说不出来的失落,难道他曾经向往的“让赤色照亮世界”的追求就这么抛弃了?也许应了那句话,人各有志,既然他选择了做买卖,只要他不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就好。
有了他的陪伴,那些日子江薇过得舒心,愉悦,脸上挂满了笑容。那些追求她的老师知道这笑容不是为他们绽放的,心里发酸。贸易站的伙计,以及他的朋友们都知道,“路老板的红颜知己是个大学的老师”,都嚷嚷着要喝他的喜酒。
然,号称是生意人的路老板,生活却过得很拮据,不是他没钱,他的买卖在河都屈指可数。江薇感到不解,为什么要这样?路明远说,习惯了,这可能和古路坝有关,从艰苦的生活中走过来,总觉得还有那么多的人吃不饱饭,还是不铺张的好。尽管他这样找托辞,但细心的江薇还是从他躲闪的目光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她不会问,更不去打探他挣得钱都干了什么。女性的敏感让她意识到,路明远并没有对她说实话,他眼睛后面藏有秘密。
终于他还是露出了马脚。在一次周末的傍晚,她到黄河南岸的“茂源商行”来看望路明远,进了后院,她听见屋子里有人说话,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已经走到门口的江薇真切地听到这样的话:“这批物资是延安急需的,得今晚马上运走。”她恍然大悟,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路明远绝不是个简单的生意人,表面上是如此,他真正的身份是以商人为掩护,实际上是肩负有秘密使命的人。
知道听了不该听的话,江薇想赶紧走开,却忙中出乱,不小心把门口的脸盆踢翻了,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谁?”路明远出来了。
“是我,我,我想拿盆子擦把脸,不小心掉地了。”瞬间的慌张后,江薇马上表现的很镇定。
“你今天怎么过来的早?”
“今天是周末,我提前出来了。”
屋里的人也出来了,望着江薇走开的身影,那人眼里有疑问。路明远介绍说,她是江薇,师范学院的老师,我的女朋友。
到了夜里,四处安静了下来,江薇依偎在路明远的怀里轻声说道:“明远,咱们结婚吧。”
路明远点点头说:“会的,要不了多久我们就结婚,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他是在等组织的批准,只能再缓缓。
“最近生意还好吗?”
“还行,就是越来越不好做,到处都是关卡,一些紧俏的物资不好运过来。”
“你和延安也做买卖吗?”江薇猛然说出这样的话看似在试探,实际上是在向路明远暗示,别瞒了,我都已经知道了。
路明远被唬了一条,继而明白了,“告诉我,你下午听到了什么?”
她不想隐瞒:“你们说到了延安!”
“哦,是这样。”他仍在狡辩,“不要担心,商人嘛,和谁都能做买卖,只要能赚钱就行。”
“明远,让我加入你们吧。”江薇像在古路坝时一样,再次向他提出了要求。
路明远知道无法回避了,坦诚地迎接了她坚定的目光。
“再等等,我已经向组织汇报了你的一切,包括我们结婚的申请。”
不久申请得到批准,他们结婚了。新婚之夜,江薇满面红容地凝望着他,“真好,从今天起我不但是你的妻子,而且还成了党的人,这一天总算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