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泉整日呆在房中，除了一日三餐和便溺之外，不踏出房门一步，一天之中的绝大多数空闲时间，都被他用在了读书上。
  他伤势未愈不能久坐，因而每伏案读一小会儿，就要上床休息，但每次看到激动时又不忍释卷，索性差遣柔儿读给他听。柔儿虽是丫鬟，没有上过学堂，但自幼同小姐一并长大也认得些字。单单是读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这些文章晦涩难懂，她不解其意罢了。
  这一日潘泉又静静躺在床上，柔儿就坐在一旁捧着书本大声朗读。她一边读着一边摇头晃脑，音调抑扬顿挫，模样颇为滑稽，潘泉没听了两句就皱起眉头，抬手把她打断。
  “柔儿，你这读法是和谁学来的？”
  “是大夏学堂的钱先生，柔儿每次出府路过学堂，都要站在门后偷听一会儿呢。”她讲得很俏皮，仿佛，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
  “怎么，你想去学堂读书？”潘泉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
  柔儿没有回答，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表明自己的态度。
  “为何？我看你天资不错，倒挺适合读书的。”潘泉笑着说道，他有心调侃这个小丫鬟，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柔儿才不要，先生拿戒尺打手心，有一次把李婶家的小儿都打哭了。”
  听她这么一说，潘泉扑哧一声笑出来，忍不住连连咳嗽了几声，柔儿一瞧，赶忙把他扶起，小心给他揉搓胸口，另一只手有规律的轻轻拍打他的脊背，过了一会儿，潘泉才算缓过劲儿来，胀红的脸也渐渐平静。
  “以后不准学钱先生那样读书，要不我也打你手心，知道了吗？”他笑着说。
  “哦。”柔儿撅着小嘴答应了一声，但潘泉看得出来她心里的不服气，便轻轻抬起左手，用中指在她小脑袋上轻扣了一下，说道：“接着读吧。”
  柔儿点点头，便又接着读起来，少了那副阴阳怪气的语气，她的声音悦耳动听，让人听着极为享受。
  “战胜而身危者，物不断也，功大而权轻者，地不入也，骐骥……”读到此，她突然停了下来，把书卷摆在潘泉眼前，用手指着问道：“公子，这两个字念什么？”
  “骐骥。”潘泉淡淡回了一句，
  “哦”。柔儿应了一声，便接着读起来，但没读两句，她就又停顿住了。
  “公子，这个字念什么？”
  潘泉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书本，说道：“这个字念ben。”
  “贲？”柔儿挠挠小脑袋，把书卷放在膝盖上，这个字来说对她来说有些太难了，但思量过后，便又接着读起来。
  “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厉疾怜王强者…善弱者…不能自守仁…不轻…绝智不轻…怨。”
  短短的一段话，她读的是磕磕巴巴，还随意拆解句子，潘泉听在耳中，有些哭笑不得。
  “哎呀公子，这段书太难了，柔儿不懂。”
  “是有些难，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你太笨。”潘泉说着，竟然不自觉笑出了声，他看着柔儿的眼睛，颇有些调侃的意味。
  “公子莫要取笑我。”柔儿低着头，面露羞愧，随即一仰脑袋，气鼓着脸说道：“我不读了。”
  潘泉一听，颇有些无奈，心想自己不过是逗她一下，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当真了，要让她耍起性子来那还了得。当下赶忙小心安抚，连哄带骗想让她接着读下去。
  但或许是这篇文章真的太过于晦涩，不论潘泉怎么劝，柔儿也摇着脑袋，摆出一副坚决不再读下去的态度。
  “好好好，读完这一段我们就不读了好吧？”终于，逼不得已下还是潘泉先选择妥协，他手指又在小丫头的脑袋瓜上轻轻敲了一下，柔儿瞪了他一眼，但撇撇嘴后，还是把把书卷拿了起来。
  “公子，你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啊？”柔儿问。
  被这么问，潘泉颇有些无奈，他心中轻叹一声，心想你都读成这样我要是还能明白，那我可就成神仙了。不过想归想，面子可不能丢，只脑筋一转，他便开口说道：“《权策》一书，成于百年前，后经后人多次修补完善，此书内涵丰富，博大精深，这段话既是《权策》的引语，想来也是对全书的一种概括，我虽不解其意，却也能感受到写书之人心中那股意味。”
  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实则根本什么都没说，但柔儿听着似懂非懂，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当下也点了点头。
  “还好蒙混过去了，没让我光辉的形象受损。”潘泉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后，便闭上眼睛休息，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也是有些难为他了。
  柔儿也不打搅，每每此时她就坐在一旁候着，等待着潘泉的吩咐。
  眼看着就要到正午时分，潘泉原本打算小憩一会儿后，便去进午餐，然而，他眼睛刚一闭，只听嘎吱一声，门竟然开了。
  来的人是公孙逍遥，他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坐坐，不过由于潘泉伤势还未愈，每次他都不久留。见主人进来了，柔儿自觉离开床边，退到一旁候着。
  “贤侄感觉如何？生活方面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下人照顾不周，你也和我说。”一进门，公孙逍遥快步走来，立马开口问道。
  “多谢公孙前辈挂念，一切都好。柔儿聪明伶俐又乖巧可爱，照顾得我很周到。”潘泉勉力支起身，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朝那小丫头瞟了一眼，柔儿年纪尚小，根本藏不住心事，被这么一夸，脸上顿时泛起一抹红晕，竟有些得意起来。
  “如此甚好啊。”公孙逍遥哈哈一笑，正欲再找些其它话题时，目光不自觉就落在床边放着的书卷之上。
  “贤侄看什么书？”他说着手轻轻将书卷拿起，权策两个大字顿时映入眼帘。
  “贤侄竟然在读《权策》？”公孙逍遥张大了嘴，语气颇有些吃惊。
  “公孙前辈，有何不妥吗？”见他这副表情，潘泉心中也有些慌，心想莫不是是触动了人家什么逆鳞，那自己可真就罪过大了。
  “不不不，”公孙逍遥连连摆手，脸上竟然涌现出一抹喜色，“贤侄，你读的好啊，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读《机缘》《海棠》一类书，像你这般喜爱《权策》的，少之又少了。”
  “公孙前辈过誉了，晚辈也只是无意翻起而已。”潘泉笑笑，并未再多言。
  “那贤侄觉着此书如何？”公孙逍遥接着问，语气之中隐隐有些期待。
  “此书天下间大智慧，晚辈愚钝，不敢妄议。”潘泉如实回答。
  “诶，贤侄言重了。”公孙逍遥摆摆手，表情极为满意。
  “你能说出这番话，就已经证明你天资不凡。”公孙逍遥一边说着，一边翻开了书卷的第一页，问道：“这篇论道，贤侄可曾读过？”
  潘泉点点头道：“柔儿读给我听的，这篇我们二人都很喜欢。”
  听他这么说，柔儿的脸更红了，当即低垂着脑袋盯着脚尖，两只手在衣角上轻轻摩挲。
  “三百年前，当时的天下第一百门宗率领天下正道扫除南蛮，拯救苍生于水火，名头可谓风噪一时。就在战争结束后庆功宴上分酒之时，百门之主白洛川同当时尚不显赫的潭宗之主的一番论道，被后人记录下来，成为了这段旷世经典《论道》。”
  潘泉点点头，接着公孙逍遥的话说道：“当时的百门宗乃是天下盟主，风头一时无二，潭宗不过位列一百零八宗的七十六位，两者相差巨大。但当年的潭宗之主潭华，却是一代英才，因而有了两个英雄之间的论道。”
  听潘泉说完，公孙逍遥点点头，眼神之中颇为赞许，又接着他的话说道：“时二人论天下何人为英雄，白洛川自认自己乃是救民于水火的英雄，却被潭华反驳。他提出“天下社稷，在于民生，民生之道，在于衣食，”这不是靠武力征伐能得来的，因而他认为普天之下的英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潭宗。”
  “此言一出震惊世人，当然也包括当时参加宴会的一百零八宗宗主，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但后来不过短短二十年时间，潭华就用事实让所有人闭嘴，潭宗也由此崛起，开启了成为天下第一大宗的道路。”潘泉接着说，算是给话题作了个总结。
  “是啊，”公孙逍遥叹了口气。
  “潭华智慧，千年罕有，那番言论即便时至今日听着仍是振聋发聩，真乃豪杰之言。”说到此，公孙逍遥突然话锋一转，看着潘泉问道：“那依贤侄所见，当今之世能称得上英雄的又有几个？”
  潘泉笑笑，公孙逍遥的这个问题，在他意料之中。
  他拱手施礼，开口说道：“晚辈愚见，衡阳宗当推举第一。”
  见潘泉毫不避讳竟然当面讲出了衡阳宗，公孙逍遥有些讶然，这虽不是他心中答案，但公孙逍遥知道潘泉习性，晓得这绝不是在奉承自己，便点点头，接着问道：“还有呢？”
  “除此之外，普天之下能称得上英雄的，恐怕也只有……秦宗了吧。”潘泉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他表情严肃，一字一顿的说道。
  秦宗！
  公孙逍遥眼皮微微颤动，这下连他也不得不重新审视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若说之前他对潘泉的情感，更多是一种对晚辈才学的赏识，那么此刻，这种赏识已经逐渐柔入一分敬重，对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敬重。
  在他公孙逍遥心中，若论世间英雄，也当首推秦宗无疑，但同潘泉不同，或许是因为曾经同秦宗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始终没有勇气说出，不论是在外人面前，亦或只是如此这般友人间的私密交谈。
  这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结，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埋在心中，潘泉今日这番话，算是真正掏心把刺给挖了出来。
  见公孙逍遥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潘泉只以为这次是真触动了人家的逆鳞，哪能猜出着公孙城主心中竟还有如此多的戏，当下他也只低着头，不敢再多言。
  “说得好，说得好啊。”公孙逍遥连连叹了两声，自言自语道：“秦宗除暴政，削宗门，废苛税，养人力，兴办庠序，劝课农桑，哪一件不是天下正道。只可惜世人受蒙蔽久矣，只当它是洪水猛兽了。”
  他摇摇头，语气之中颇为惋惜，潘泉听在耳中，心生感叹，正所谓英雄间的惺惺相惜，也不过如此吧。
  当下对公孙逍遥的敬意又多了几分，想到此，潘泉拱拱手，道：“前辈高论，晚辈受教了。”
  “哪里，贤侄年纪轻轻，才思敏捷，我这脑子早不中用喽。”公孙逍遥说着，还故意拍拍脑袋，潘泉一瞧，头发虽还乌黑，却是稀疏不少，二人对视一眼，皆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