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姓秦，多年在外闯荡，自号离游，你可以叫我秦离游。”秦离游负着手，一只腿走路不便，有些蹒跚，他呵呵笑着，须发皆白，没有一点架子。
  “后生不敢。”林雪诗持后辈礼，面容严肃，鞠躬道：“秦先生高义，怎敢直呼先生名号。”
  “哈哈。”秦离游再次大笑一声，摸着下颌一缕白须，颇有唏嘘的说道：“我离开兴城多年，回来时所见风景早已于儿时不同。心有感伤，追随曾经的记忆，但所见之事，却令我不能入眠啊。”他摇了摇头，“而今，唉……我不忍看见这样贫苦之人，无奈力有未逮，只能散尽家财，买些粮食分给需要它的人。只恨自己不能让兴城更加繁盛啊。”说道这里，秦离游满脸惆怅，别过头去，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
  林雪诗沉默。若说人间疾苦，自小便是乞丐的他印象最是深刻，他从小尝尽了各种苦痛，见识过了各种险恶，自小所处便是污浊。在与师父所处的十年里，他才感受到人生的甘甜，体会到了温暖，但心底的创伤迟迟不能平复，梦里时有所见。他饱经风霜，也知下层之人的苦难，身上也有些钱财，时而去帮助困苦之人。但如果让他散尽家财，如秦离游一般去接济他人，他觉得自己很难做到。
  秦府内只有几棵桐树，一眼望去，只有几幢平房，没有装饰的花花草草，没有古玩雕画，也没有其他豪门的画栋雕梁。下人也穿着普通，脸色恭谨。这不似富豪人家，倒像是进了一家普通的四合之家，家境寻常，装饰简单。
  见林雪诗打量四周，秦离游略带歉意，道：“家里简单，倒是让客人见笑了。”
  林雪诗却回道：“我闻一言。问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答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您所行之事，哪里可以去笑，只恨自己才疏志浅，不能如先生一般。”
  秦离游闻言，摸着自己胡子的手一顿，转而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老大的人竟然有些羞赧，呵呵笑道：“你把我比作圣人，简直要折煞我啊……”得到了赞同，脸上的欣喜怎么也掩饰不住，眼角的皱纹看起来少了很多。
  柳灵馨用手捂着嘴，没有多言，但也因为秦离游的笑容而开心。
  两人攀谈着，逐渐进了客房。如预想一般，客房除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再也没有其他。秦离游坐在主位上后，招呼林雪诗坐在他旁边，林雪诗也没客气，坐在下首，柳灵馨则坐在林雪诗旁边。
  经过交谈，林雪诗也知道了秦离游的经历。他在十六岁，便立志走向四方。待父母皆离世后，他守丧三年，于二十九岁离开了兴城。途中见国家纷乱，便去做了兵，右腿受伤之后才做了商人，凭着曾经的关系，在大周西部也有了起色。只是他一生奔波，没有家室，在年老之后，思念家乡，放弃了发展很好的产业，交与手下后，拿了一些钱回到家乡。
  “回到家后我见着了多年不见的两个弟弟，嘿嘿，他们儿孙满堂，生活也蛮好的。看着他们的后人，心里愧疚才少了些。我一直未曾娶妻，如今七十有六，没有后代，一直心中有愧啊。老二家如今有了刚出生的曾孙，那虎头虎脑的，跟老二真像。”他眼神闪烁，面容慈祥，古拙的面庞满是幸福之色。
  “我回来时应该多带些钱财，回到家中才知道原来兴城有这么多贫苦之人，我在西部兵荒马乱的，穷苦之人都去当兵了，富足之人也自愿将一部分钱财交与军方，他们知道只有军队有钱了，才能保住他们，也是不觉这其中的差别。但回到这里，有享乐的，声色犬马，夜夜笙歌。有受苦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差别竟然这么大！我不求自己能够让那些贫苦之人富足，但他们也努力的生活着，只希望尽点绵薄之力，帮他们一把，让他们可以稍微轻松一点。”
  秋风吹过，几片泛黄的落叶飘下，他露出怀念之色，轻声道：“我在西部能发展下去，也亏了那些老兄弟啊……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军中有文人念过这句话，我觉得特别好听，听多了，就记住了。”
  林雪诗在旁边专注的听着，忽然右手手臂被拉了一下，他侧头看去，见柳灵馨表情严肃，心里一动，连忙转头看去。
  秦离游粗糙的双手放在桌子上，眼睛直视前方，那里有几棵苍老的桐树，他忽地说道：“这是我离开时种下的桐树，如今枝繁叶茂，高大威猛。我却从年轻精壮变的年迈苍老咯。”
  这时，有下人端来茶水，恭敬地放在三人面前，然后退去。
  林雪诗打开茶碗，几片茶叶浮在表面，迟迟不曾下沉。品了一口，只是寻常家中所沏之茶，十文钱能买下不少。
  秦离游却视作珍宝，珍重的将茶水端起，细细品了起来，还闭着眼睛，似在回味。
  林雪诗见状，也慢慢品尝起来，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
  在秦府攀谈良久，吃罢简单的午饭，已是日晒三竿。秦离游年迈，林雪诗看出秦离游有了困意，似乎就要午睡。不便打扰，他起身就要告辞离去。
  待林雪诗走后，秦离游揉了揉眼睛，眼睛浑浊，眉发稀疏。他看着林雪诗离去的身影，久久不发一言，良久，才悠悠说道：“观其面貌，此生多灾多难，坎坷不平，但又有一股莫名气机，带着不可思议的希望与生机。不对，是不可思议的死意，以至于可以将自身的祸运遮蔽。本是早夭之相，但能活到现在，实在奇怪，死中之死，便是生？奇怪也哉。不过，倒与我知道的一个传承有些类似。品行不错，若有缘，下次见面，便送你一桩造化吧。”他在下人搀扶着，前往卧室去了。
  ……
  走在路上，拥挤的人潮早已退去，人满为患的小巷又恢复了早日的平静，秋日慵懒的阳光照下，周围的杨树落叶飘落，散射着秋阳。
  “灵馨，你那时碰我是为何事？”林雪诗问着柳灵馨，那会柳灵馨轻轻碰了下林雪诗，但当时不便去问，这时便随口问道。
  “秦先生五脏衰竭，年老体弱，离归去已经不远了。”柳灵馨语气略带伤感，她尊敬这样一位老人，面对他的死去，心中十分难过。
  林雪诗也身体一震，恢复过来后，叹息着说道：“生死有命，如此圣人，即便走了，他的余晖还洒落在兴城。”他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了一家家穷困之人，开心的打开了米袋，满是感激的对着秦离游的方向，默默地祝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