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陈宥活这么久以来，最难忘，也最惊心动魄的一天。
  事情是这样的。
  陈宥考科目二的那天是周五，她提前跟公司请了假。
  那天考试人很多。陈宥从上午等到中午，饿还是其次，疲惫和紧张才是难捱的。此刻她坐在候考室里，手心冒着冷汗，手上的矿泉水瓶早就被她捏得变了形，双眼因为长时间一直盯着某处，眼神也逐渐变得涣散。重要的是，她向来没有抖腿的陋习，可此刻，她实在控制不住。眼神开始没有目标的乱瞟，把裱墙面上的每一个字都在心里默念一遍，好让自己分散注意力。就连高考，她都没有这么紧张害怕过。她甚至开始怀疑，如果对开车的恐惧这样强烈，即便这次侥幸拿到驾驶证，她是否还有自己有开车上路的勇气？
  再后来，她死死地盯着候考室里的电子屏，上面一行一行地划过即将入场的考生名字以及场地号和车号。在她前面还有三个人。
  “小姑娘，你是第几次考？”坐在一旁的大叔突然发问。
  候考室里的暖气微乎其微，而这么冷的天气他居然额头出汗，两颊通红，像从炎炎夏日里穿越过来的。他的双手分别搭在膝盖上，双腿无意识地上下抖动着，唇色发白，连脸上的些许赘肉都随着一呼一吸轻微颤抖着。她本以为自己这样足够严重了，不曾想，身边这位大叔比她更甚。
  “第一次。”
  “那还好。你们年轻人记性好，学习能力也比较强，别紧张了，越紧张越容易出错。你看看我，这都第五次了，这次要是还考不过，我就得从科一重新开始咯。”
  “那，加油！祝你好运。”陈宥扬起嘴角笑道，既是给这位大叔加油，更是给自己鼓气。
  陈宥说完这话不久，就轮到她上场了。
  前一天，她提前熟悉了考场，考试要点和路线都记住了，昨天的预考和平日在驾校练习的时候也都很到位。接下来要考验的，与其说是对项目的掌握程度，不如说是个人的心理素质和运气。
  然而，陈宥并没有得到她所祈祷的好运。她在第一个项目倒车入库就出错了，压了黄线。
  她坐在驾驶座上，捏着方向盘的双手青筋暴起，入场还不到两分钟，她就失去了继续的资格。刺目的阳光折射在挡风玻璃上，天上没有一片乌云，开春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寒风虽刺骨，却轻缓而柔软。出乎意料却情理之中的失败，她一时难以接受，痛苦地闭上眼睛，低声爆了句粗口。刚刚在来的路上，她连考完试要怎么庆祝都规划好了，可是——系统里冷冰冰的提示着考试不合格，让她把车开回原处。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考场的。
  只记得当时她边走边看着手机，耳边放着震耳的摇滚乐，拐角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重物相撞的巨大声响，紧接着一辆摩托车连带着车上的人便如同失控了一般朝她砸了过来。
  她吓得吓得赶紧退到一旁，摔落的摩托车的碎片硬生生打在她的腿上，地上不知从哪里流下一小滩血，还有摩托车车主血肉模糊的脸。
  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医院了。
  刺鼻的消毒水味刺激着她的神经，来来往往的白大褂在她面前晃悠，她回想起刚刚那一刻，分明真切的感受到魂魄曾一瞬间脱离了她的身体，又被迫回来。听说，人在将死之际，脑海里会飞快的闪过一生画面，但她清楚的记得当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和虚无，哪有什么过往画面。
  想想真是福大命大。
  若是就那样死了，老妈该怎么办？她孤独一人。韩崇会怎样？她的朋友又该如何？她后怕得要死。与死亡相比，考试算什么，驾照算什么。而这一整个早上，她竟然都在为这等小事胆颤心惊。
  不知道那个人怎样了。
  庆幸的是，当时那种状态的她，居然没忘记叫救护车。
  韩崇气喘吁吁地跑进医院，到处找了一圈，终于找到坐在角落发呆的陈宥。她看起来吓得不轻。
  “还好吗？让医生检查了吗？”他轻轻走近，蹲下来安抚地摸摸她的头顶，柔声问道。
  陈宥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见到眼前人，内心安定不少。她伸手抱住他，那股熟悉的温暖慢慢笼罩着她，仿佛她那逃忙于寒风中的不羁的灵魂才终于安稳的回到自己的身躯里。
  “我没事。”
  两人沉默的相拥着。
  “对不起，明知你要考试，我应该陪你去的。不怕了，有我在呢。”
  倒不是怕。就是想在他怀里缓一缓。
  良久，韩崇才放开她，“没事就好。我送你回去。”
  “我要留在这。我想知道，那个人——你知道吗，考试之前，他就坐在我旁边，还鼓励我。然后我走在马路边上，他突然就——”她盯着走廊那头的还亮着灯的手术室，里面的人生死未卜。
  人生有太多的意外，让人猝不及防，而生命又是如此脆弱，一旦凋零，就如秋去冬来时的落叶，被大树舍弃，被微风席卷，轻飘飘的跌入尘泥，陷入腐朽和湮灭。
  “没事了没事了。”韩崇柔声安慰她，“有我在，一切都会没事的。”
  陈宥呆坐着，靠在韩崇的肩上。那位大叔的家属已经来了，他的妻女和父母都在，此时正悲戚地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女儿大概十七八岁，清爽的短发，懂事的搂着妈妈；二老头发都白了，握着彼此的手无言地望着手术室。
  负责调查这次事故的警察刚刚离开，陈宥也本该走了。可她仿佛脚下生了根，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虽是不相干的人，但她就是倔强的，想要一个答案。想要知道，并没有人在她面前死去。否则，她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让那个血腥的场景从她脑海里剔除。
  “在想什么？”
  “我在想，死亡是什么。”
  韩崇看着面无血色，眼神呆滞的她，没了往日鲜活的生命力，仍是这具躯体，却像换了一个灵魂那般，心疼的情绪顿时溢满胸腔，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身上的那道光芒曾是那么明亮而温暖，而他又是多么害怕再也见不到那么明媚的一道光。
  韩崇搂着她远远看着走廊那头的手术室，两人都没再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医生走了出来，大叔的一家子随即凑到医生跟前。
  她远远的看见医生摘下口罩，点了点头。她的身体如释重负的软了下来。
  结束了。
  殊不知，这亦是她的搏斗。
  好在，终于结束了。也胜利了。
  “其实我时常会觉得，死亡离我很近。”
  陈宥蹲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后背靠着柔软的沙发。桌上的牛奶冒着热气，霭霭如丝，她看着那杯牛奶，目光却飘得很远很远。
  她喃喃地说道：“你说人死了之后是什么呢？”
  韩崇将她抱到沙发上，圈在怀里，缓缓说道：“在我看来，死亡就是失去。失去生命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既是世界失去了我，也是我失去了世界。失去我自己也失去你，失去父母亲人，失去朋友，失去在人世间所拥有和感受到的一切，失去曾为之付出的和想要追求的一切。失去所爱也失去所恶。失去吃饭、工作的能力，失去看书、奔跑的能力，失去感受阳光和风雨的能力，失去体会幸福和悲痛的能力，……死亡，不过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失去。”
  他接着说道：“却要面临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孤独。尽管死亡已经让人失去感受黑暗和孤独的能力。”
  “这么深刻，韩崇，你一定很怕死吧？”
  “当然，是人都怕死。”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怕死的？”
  “当我意识到死亡就是失去的时候。尤其害怕。”
  “可是我们终究，都得死的。人，向死而生，有生就有死。我们每个人从一开始来到这世上，就得朝着死亡行进。只是，有些人走得快，有些人走得慢。在母亲的子宫诞生，最终都不过成为一抔黄土。”
  韩崇沉默的听着，他没有想到一向开朗乐观的陈宥也有这么消极悲观的一面。
  “我原以为死亡就是最可怕的。可是你知道吗，我哥哥走的时候，我妈，几乎一夜白头，奶奶也因为悲痛过度很快走了。那时我才意识到，其实死亡对我们的最大威胁不是它终将会降临到我们每个人头上，而是你知道它会来，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以什么方式来。”
  她接着说道：“可恶的是，它总会猝不及防地带走我们最爱的人。”
  “你哥哥他——”他似乎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声音有轻微的哽咽。
  “车祸。那时我才刚高考结束，还在和朋友计划毕业旅行的事——”说到这，眼泪不自觉地湿了眼眶，很快溢满的泪水如决堤般涌下，她扑进韩崇的怀抱里，低低的哭了起来，彻底的释放紧张、恐惧和悲痛交织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