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的第一场雨，在这个清晨悄然而至，先是细线般的温润无声，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伴着呼啸的斜风，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作响。陈宥从梦中惊醒，一看时间，才五点零五分。窗外雾蒙蒙的一片，整座城市被笼罩在烟雾的海洋里，远处直耸入云的大厦，犹如海市蜃楼般诡秘而唯美。
  陈宥趴在窗口，看着远方的天和雾，思绪一下被拉得很远，很远。
  南阳下雨了呢，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北京，天气怎么样？
  此时此刻的北京，正是晴空万里，往日嚣张的寒风此刻懒洋洋地拂过，站在屋里往外看，让人有种暖春将至的错觉。
  首都机场里，韩崇拖着一个黑色行李箱，正在排队办理登机牌。大厅里人来人往，参杂着各种方言、各种口音的交谈声。
  韩崇一身妥帖合体的毛呢大衣，高挑的个子，笔挺的站姿，淡漠的神情，往人群中一站，赫然有种一枝独秀的视觉效果。
  其实在外人看来，他的五官，除了眉眼，单个拎出来都不算特别出色，但组合在一起却有一股叫人挪不开眼的韵味，尤其是那一双如画的眉眼，眉如卧蚕，眼灿若星，有种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偷看的魅力。所谓画龙点睛，用来形容他的长相，最为妥帖。
  当然，在陈宥眼中，他的一切都是无比完美的。
  早上起床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估计是感冒了。此时的他，恰恰戴着一个黑色口罩，露出标志性的眉眼，正巧是把优点显露出来。
  上午九点整，飞机准时起飞，中午十二点十五分抵达南阳市机场。
  迎接他的，是一场缠绵悱恻的细雨。
  寒风裹着冷雨，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侵入骨髓的冷。韩崇花了三十来分钟才打到车，出了机场高速不久，开始堵车。
  得亏司机脾气好，不急不恼地一寸寸往前挪。
  司机是个长相憨厚的中年男性，操着一口浓重南阳口音试图跟韩崇聊天，聊了几句，看他一脸疲态，不太爱搭话的样子，便也不说话了。
  韩崇按下车窗，雨后清冷的微风扑面而来，叫人冷不丁地打个寒颤。家乡的气候，真是不温暖。
  韩崇到家洗完澡，雨已经停了。爸妈正在楼下做饭，听着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看着屋里熟悉的摆设，仿佛一下又回到了高中时的岁月。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还有这里没变。还有他的心没变。还停留在原地，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也许不是在等，毕竟当那人还在的时候，是他选择先离开的。他只是，还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
  他试图回忆起那时的时光，可是当他闭上眼，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
  她好不好？会不会偶尔想起他？
  她说的对，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关心她，不要给她希望。
  可是，不喜欢她吗？
  他不确定了。
  这些天来，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找她的冲动。
  他想听她的声音，想见她，想抚摸她。他知道他很想她，想站在她面前，感受她的存在，甚至，感受她的喜欢。
  他真混蛋！他让她动心了，也害她伤心了。
  书柜摆满了书，有三分之一是漫画，整整两排，而这些漫画，有一半是他搂着那个人看完的。在遇到那个人之前，他不喜欢看漫画，可是后来，他却买了这么多的漫画书。
  都扔了吧。
  他想了想，下楼找了个大袋子，把所有的漫画书统统装进去丢了，还有跟那个人送的所有东西：钢笔、笔记本、海报、篮球……甚至那人穿过的校服。
  丢完之后，一身轻松，好像卸下压迫已久的重担。
  是的，早该如此。
  ——
  柳夏哥哥婚礼前，她特意拉着陈宥去了理发店。
  “说真的，你要不要烫下头发？新年新气象嘛，你那个发型从小变过吗？虽说直男都喜欢黑长直，但是偶尔，也是需要新鲜感的嘛。”
  “他好像，喜欢短发。你说，我要不要试试？”陈宥犹豫良久才问道。
  “人家不是明摆着拒绝你了吗？怎么不死心啊？”这话很残忍，却是现实。
  “不是。没有不死心啊。只是——”忘不了罢了。
  “只是什么？”
  “没什么，你觉得，我剪短发怎么样？”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那晚看了琰琰送的相册，看到他那样亲密地揽着那个短发女生的肩膀，她的嫉妒如春雨后的杂草般疯狂地生长起来，第二天她就去了理发店。可是最终却没有剪。舍不得多年的长发是其一，最重要的是，踏进理发店门口的那一刻，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就像冷水泼了下来。如果他不喜欢她，那么就算她去整容，他也不会喜欢她。她知道，那一刻，仅存的理智暂时性的打败了爱情。于是，她拼命抓住那一丝理智。
  因为她知道，爱情和真实的自我，不该是冲突的。
  她更喜欢长发的自己。
  “所以，他是不喜欢你的头发而不是不喜欢你这个人？”
  陈宥闻言，捂着心口控诉道，“小舅妈，你好毒！太扎心了！”
  “我只是想提醒你，要搞清楚什么才是最适合你的。女为悦己者容那是过去式，现在啊，比较流行女为己悦者容。”
  “可是，没有悦己者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后天！只要你给我机会，我就能让你脱单！”
  陈宥噗哧笑出声，很不赞同地摇摇头，“什么鬼！不要打你表哥的鬼主意啦，你当我小舅妈，我当你表嫂，这种关系太混乱了。”
  柳夏想了想，越发觉得可行，于是她挑挑眉，说，“亲上加亲嘛。你舅舅都不介意，你怕什么？”
  陈宥干脆转移话题，“你还没说呢，你跟我舅舅，到底是怎么认识的？现在到哪一步了？”
  柳夏白了她一眼，“八卦！”
  “说说看嘛，以后好歹是亲戚嘛，说不定我还可以在外婆面前帮你们说好话哦。”
  说到这个，柳夏迟疑片刻，问道，“你外婆，是个怎么样的人？脾气好吗？她，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
  婆媳关系，这是天下大难。
  陈宥故意卖关子，“这个嘛，过两天你跟舅舅一起回来过年不就知道了。”
  柳夏不好意思地“切”了声，“谁要跟他回家了！”
  “放心吧，我外婆人可好了。整天都笑眯眯的，说话呢，也是细声细气的，我从小到大，就没见她发过脾气。她啊，绝对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婆婆。而且，我舅舅属于老来得子，在家里向来受宠，再说，我们柳夏长得这么美，成绩又好，又年轻，最重要的是，你终断了她的儿子的风流人生，我外婆肯定爱死你了。”
  每当陈宥说起外婆，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柔的光。她对外婆的感情，没有经历过重男轻女的待遇的人是不会理解的。她不会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冷眼相待；不会在哥哥过世的时候无情的偷偷抱怨，为什么走的人是哥哥而不是她。
  有哥哥那么优秀的儿子，就连最亲近的父母，很多时候都没有办法做到一碗水端平。而外婆，偏爱的是她。
  “你妈，她怎么看？”既是好友的妈妈，更是男朋友的姐姐，即便她再怎么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是，这个人的意见，不能不重视。
  “我妈那边，有我呢，你只管放心好啦。而且哦，我妈是个颜控，你的颜值，绝对够了。”
  柳夏一脸的难以置信：“原来阿姨是颜控啊？”她自恋地捏捏自己下巴，“我说怎么每次去找你她都对我这么热情，原来早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
  “……对了，快点说，你跟我舅舅到底是怎么开始的？细细说来，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全部细节，我都要听。”
  这可是亲舅舅的八卦，不听白不听。
  “第一次见面啊？”柳夏不自觉弯起嘴角，陷入回忆。
  两个的第一次见面，还蛮意外的。
  两年时间，说短不短，但是现在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仿若发生在昨天。
  那是她第一次独自去西安旅行，短短七天，他们偶遇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飞机上，两人并排坐着，柳夏靠在严羽肩上睡得香甜，严羽僵着身子配合她的高度，直到飞机快要降落，她自然醒来，才发现自己流了一滩口水，把人家的衣服都弄湿了。她无地自容，可是他却并不在意，这是柳夏好感的开始。
  第二次的不期而遇，是在华山排队坐下山缆车的时候。那会接近傍晚，人很多。他们之间隔了几个人，她排在前面，发现他，得益于他的同事，很有特色的广东腔和大嗓门。当时，她正刷着手机，听到身后的交谈声，觉得甚是耳熟，转过去看了看，便一眼就发现了他。于是她挨个跟身后的人换位置。
  轮到那位广东腔的同事，柳夏无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人家心猿意马，然后对他说，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这么大座城，怎么就遇到了呢？
  她又想，这么小座山，怎么没早点遇到呢？
  那位同事不知所以，但被美女搭讪，能看出来是开心的，他雀跃地问，“靓女，你认识我？”
  问完，才发觉自己自作多情了，美女的视线根本不在他身上。他很识趣地跟严羽换了个位置。还打趣他，艳福不浅。
  缆车一个接一个地过来接人，四人一组接连上车，柳夏前面只剩三个人了。工作人员指着还空着一个位置的缆车对陈宥问道，“你是一个人吗？要不要先上来？”
  柳夏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指指自己和严羽道，“不是！不是！我们两个！哦，三个。”
  缆车轰隆隆缓缓从山洞驶出，悬在高高的山谷中，底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柳夏僵着身子往外瞄了一眼，便立即缩头缩脑地紧紧搂着背包，吓得直闭眼，嘴唇发白。
  坐在她对面的陌生男人好心问她，“美女你恐高啊？”
  她战战栗栗地点点头，然后看向身旁的严羽，那含着早春露水般的湿漉漉的眼眸如同惊恐的小鹿慌不择路地乱窜着，就这么窜进他的心里。
  “还要多久？”她趁他不防，牢牢地一把抓着他的手腕，用虚弱的、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很快。别怕，很安全，不会有事的。”他低声答。手背上，被她柔软的渗着汗珠的手掌握着，竟舍不得拿开。
  第三次，确切来说，不能算是偶遇。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七天下午，在当地有名的羊肉泡馍店里，逛了一整天的柳夏，一个人点了满满一桌，吃得撑肠拄肚，好不满足，临了结账才发现手机和钱包都不见了，异地他乡，举目无亲，她唯有求救他。
  好在坐缆车那日，她死皮赖脸地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她借了店家的电话打给他。就在店家快要把她当成吃白食的骗子抓起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接了电话。
  “严叔叔，救命！”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一下就把他的心揪了起来。
  “你在哪？！”
  她说了地址，又说明情况，他的心才终于恢复落回原地。于是，不顾即将安检的飞机，丢下同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的身边。
  “他满头大汗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赢了。”柳夏得意地说。
  陈宥听得啧啧称奇，“所以你的手机和钱包是真不见了？”
  “是真被偷了。”柳夏嗔了她一眼，随即又得意起来，“后来，借钱、还钱，请客吃饭，一来二去，嘿嘿。”
  “所以你们认识第七天就决定在一起了？”
  “嗯。”柳夏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对，确切来说，见到他第一眼，我就决定要跟他在一起了。不然，我怎么可能随随便便靠在一个男生肩上睡觉？只是没想到，”说到这，她有些懊恼，“靠着他的肩膀太有安全感了，我睡得太舒服，结果形象尽毁！”
  陈宥哈哈大笑，“是这样吗？说得我都想试试。”
  柳夏霸道地命令道，“不给！你不许靠！”
  “好好好，不靠不靠。”陈宥做投降状。“诶，不对啊，你恐高吗？我怎么记得某人是攀岩高手呢？”
  “嘿嘿，俗话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嘛。不扮小白兔怎么俘获大灰狼呢？”
  陈宥朝她拱手道，“学习了。”
  “你是该好好学习。”
  两人从理发店出来，直径进了附近的商场。在常来的餐厅解决了晚饭，柳夏便要上卫生间，陈宥在外面等她。陈宥靠在围栏上，百无聊赖之际，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双腿根本来不及询问大脑的意见就冲了上去，扯住人家的袖子。
  有时候太想念他，真的见面了，反而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你真的见到他了。
  还好是他！没有认错人。
  可是，要说什么？明明决心不理他了，明明决心忘掉他。明明他也没有主动找过她。可是，看着他的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就没有办法理智。
  没关系，你拒绝我也没关系，但是请不要躲着我，我喜欢你，虽然渴望得到同样的回应，可是，得不到也没关系。就继续做朋友好了。
  想说的，就是这样的话。这一瞬间，她决定妥协了。可是看着他，太突然的出现，太意外的地点。她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会在这里，在人来人往的商场，她像一个溺水，又不打算呼救的人，却意外地与他这艘船，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