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5)
作者:余温      更新:2021-05-17 08:09      字数:2713
  1946年年初,玫瑰饭庄再度红红火火地开了业。这一次自然没有之前的气派。来的也多是老客,苏烟开心,索性当天一律菜品半价,外面红纸一贴,来的人更多了。老金的手艺有口皆碑,加上服务上佳,玫瑰饭庄的生意日渐兴隆。
  不久,苏烟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南京的老虎桥监狱。
  原来杨峰被控汉奸罪,判处了无期徒刑,将会被永远关在那里。
  被秋海棠咬了之后,杨峰去了医院,但毒素很快蔓延,整条胳膊霎时变得青紫,他做了截肢手术,砍掉了左臂。做手术的那天晚上,他错过了约定前往日本的出逃。
  没错过的,是对他的逮捕。
  杨峰在信里说,希望阿烟去看他一眼,这一眼,也许就是一生了。
  他这次用的是“阿烟”,不是“阿嫣”。
  在陆舟宇的支持下,苏烟最终决定,去看一次杨峰。
  那天,陆舟宇在监狱外等着,苏烟一个人进去的。
  隔着玻璃,苏烟发现杨峰瘦了不少,但还是跟山一样,身姿挺拔,但是杨峰的左胳膊没了,空荡荡地悬挂在那边,像个独臂的大侠。
  是杨峰说的第一句话,“好久不见。”
  苏烟态度自然恶劣,“更愿永远不复相见。”
  “他们要我去日本,但是我错过了,”杨峰笑了,“还好我没有去,据说他们坐的那辆飞机当天就失事了。”
  说是“失事”,可大家都知道,人为的可能性或许更大。
  “竟然只是无期徒刑,”苏烟冷笑,“你是汉奸,千刀万剐不为过。”
  杨峰突然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笑声响彻在室内,那种干涩清冷的笑,依旧如独狼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苏烟已经起身准备要走,却又听到杨峰问,“我只想知道,你是否爱过我?”
  这个问题他早问过,如今不过是不死心。
  苏烟望了一眼杨峰,又说了一遍曾经的答案,“没有,你是汉奸,我若有一丁点爱你,就是对我的国家不忠,我若是有一丁点爱你,就是对我的民族不义。”
  杨峰的眉眼黯淡下去,很快又抬起头,问道,“那你爱过梅二爷吗?”
  苏烟摇摇头,“我从前以为我对梅二爷是爱,如今才明白过来,那不是爱,他对我,亦父亦兄亦师,我崇拜过他,想着追上他,与他并肩,但我们从未相爱,这个世界上,与他相爱的,是谭大班,他们从少年走到最终,携手相伴,那或许才是爱情。”
  杨峰说,“可我爱过你。”
  “不,你爱的不是我,”苏烟摇头,“你爱的不是我,你只是将我当做了替代品。”
  杨峰不明白,“那又怎么样呢?我爱她,又把你当成她,我爱的不就是你吗?”
  “不一样。”她想解释,却发现,爱这件事,各有各的解释,各有各的道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她有她的爱,就已经足够。
  罢了。
  她起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虽然她依旧在半路时停顿了片刻,她伸出帕子,轻轻地擦掉了眼角掉落的一粒珍珠般晶莹的泪。
  走出监狱,陆舟宇正在外面等她。
  她过去,牵上了陆舟宇的手。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望着窗外田野无垠的绿色,苏烟问陆舟宇,“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爱过杨峰,有没有爱过梅二爷?”
  陆舟宇正在看书,余光扫了一眼苏烟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满不在乎,“爱过就爱过呗,反正现在你是我的,逃也逃不掉了。”
  苏烟偷笑,她想自己这辈子没选错人。她本就性情如天鹅,从一开始认准了,就没想过放弃。
  翌日,杨峰在监狱里摔破了用来吃饭的瓷碗,拿着碎片割腕自杀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个山一样的冷面神,与苏烟之间关于情爱的问答,竟成了此生留在人间的最后对白。
  律师来找了她,带着梅二爷的遗嘱和一堆文件,里面说所有的财产都留给苏烟。
  律师说,“如今杨峰死了,梅二爷的财产也归还了,里面还包括当初您在贝当路居住的那栋别墅,您签个字,就都归您了。”
  苏烟看都没看,直接摆了摆手,“捐了吧。”
  律师又问他,“捐给谁呢?”
  苏烟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片殷红的血水,她想起了曾经的好友李志坚,想起了曾经的好友秋海棠。
  苏烟望着窗外的一派明媚,说,“红十字医院。”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些钱,不知沾惹了多少鲜血,不如拿去救助更多人的性命。
  杨峰死后,苏烟的日子终于重归平静。
  陆舟宇重新回了政府任职。
  苏烟则每天和老金一起打理着玫瑰饭庄,生意虽不如以前那么红火,倒也勉强,苏烟甚至愿意把这一生都贡献给“玫瑰饭庄”。
  直到一个月之后,陆舟宇接到了一通电话。
  他告诉苏烟,“我要回组织了。”
  原来,1946年6月,因为《双十协定》被撕毁,重庆谈判破裂,第二次国共内战打响。
  陆舟宇被召唤,需要回去。这次他的任务更艰巨,是解放全中国。
  临行前夜,她解下了他胸口的第二颗扣子。放在手心,又用红线串起,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陆舟宇问她,“有什么寓意?”
  苏烟解释道,“据说这里是靠近心脏的位置,所以是心之所系。”
  他抓着她的手,笑得灿烂,“所以你是要住进我的心里吗?”
  苏烟低头笑开,“难道我不是已经在你心里了吗?”
  他拥抱着她,“我会很想你。”
  苏烟昂起头,两人四目对视,眉眼之间只剩下深情,“你想的是谁?是燕子?是野玫瑰,还是苏烟?”
  陆舟宇答,“是燕子,是野玫瑰,也是苏烟。”
  呵,他倒是也不腻。
  她却忽然来一句,“不,我是天鹅。”
  陆舟宇没明白过来,“天鹅?”
  苏烟点头,“天鹅一生只认准一个伴侣,认准了之后就不再看其他异性,伴侣死了便是孤独终老,我现在成了天鹅,所以,你可不准死,你要是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孤身一人了,你忍心吗?”
  “傻瓜。”
  那天停电了,他们点着红烛。
  红烛一点点地燃尽了,月光挥洒下斑驳,薄薄的床幔上倒映出两人缠绵偎依的身影。
  那一刻,他不过是万千青年战士的缩影,她也不过是万千翘首以盼等君归来的新妇之一。他们是最普通不过的青年男女,享受着最寻常的欢愉,他们甚至将要忘记下一刻将要面临的金戈铁马、浩荡河山。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翌日清晨,她送他去火车站,两人交谈许久,一直到最后一刻苏烟才让他上车。
  站在火车的台阶上,他摸着她的头,说,“我走了,等我回来。”
  她忽然来了很大的勇气,踮起脚尖,同他奋力地接吻,唇齿交缠间,传来丝丝血腥的气味。
  喧嚣吵闹的火车站月台上,尽是送别的人群,绿皮火车的汽笛声响起,后退两步,收敛表情,克制住了内心上涌的情感,后退两步,“你走吧。”
  她将胸口悬挂多年的梅花瓶放在了他的怀里。
  他转身之前,她又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说了一句,“我等你。”
  火车嘟嘟地行驶,她跟着火车奔跑,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她为了跟上,也必须跑得越来越快。
  陆舟宇的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他的嘴唇在动,簌簌地说着什么,可是那噪音太大,她根本听不见。
  她一边跑,一边冲着陆舟宇挥动双手,她的双手在嘴巴上拢成了一个小小的喇叭,“舟宇,我等你!我等你!我这辈子都等你!”
  虽然传入她耳朵里的,只有越来越远的轰鸣汽笛声。
  但她知道,那汽笛声里,有他的回应与承诺。
  并且那承诺将会跨越山川,跨越时间,跨越生死,抵达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