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3)
作者:
余温 更新:2021-05-17 08:09 字数:5153
什么可以证明时间的流动?
墙壁上挂着的月份牌每换一张,是新的一年。
老金每来别墅里每做一顿饭,是新的一月。
书桌上的报纸每换一份,是新的一天。
老式的石英钟每敲响一次,是新的一小时。
那么现在呢?心脏每跳动一下,是多久?是一秒,还是两秒?
苏烟趴在牢房的角落里,一丝不动。那个侍女已经走了,还算仁慈,除了皮带的鞭打,没有对她施加其他刑罚。她默默地数着,总共打了两百九十七下。打到后面,侍女的手累了,皮带也崩的一声断了。苏烟当时不自觉地笑了一声。侍女用脚踢了她一下,走了。
她猜侍女去换皮带了,所以一直等着。
但门一直紧闭着,始终没有人进来。
她等到累了,意识也涣散了,便睡了长长的一觉。
自然是不知多久。
睁开眼时,依旧是一片黑暗,她有些恍然,直到四肢的疼痛提醒了她,自己是在被外界称之为魔窟的76号。
周遭很安静。
静到她能听见老鼠的脚步声,她看到老鼠那灰不溜秋的长尾巴在地上摇曳,看到它黑亮的眼睛在四处滴溜溜地转着。
是的,这牢房里有一只老鼠,一开始她是怕的,虽然她胆大,可以手捉蟑螂,但是她怕老鼠,觉得恶心。可是现在,她却庆幸,这牢房里还有一只老鼠的陪伴,让她还能嗅到一丝人气。
现在外面是什么时候了?
天亮了吗?
她的肚子已经开始叫了。
大门终于被推开了一道门缝,透进来些许微茫的光亮。
“吃饭了。”
冰冷而没有温度的女声自头顶传来。
声音很熟悉。
苏烟抬起头,与那个人四目相对。
她没有用动作做出反应。
“吃啊。”
女人蹲下来,把饭盘哐当摔在了地上,因为用力太猛,饭碗里的饭都散了出来。一团米饭散了,露出里面的一张小纸条。
苏烟皱起眉头,哆嗦着过去,正准备展开那张纸条,女人穿着硬军靴的脚对着她的肋骨就是一阵猛踢,女人蹲下来,揪起苏烟的头发,抓起地上的一把饭,往她的嘴巴里猛塞,睚眦俱裂,“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快吃饭。”
苏烟把头扭向一边,看到那个女人的脸。
她趴在地上,双手撑在地面上,把上半身撑起,抬着头,嘴角扬起一丝惊讶,“是你。”
“是我。”那女人微笑。
苏烟闭上眼,“海棠姐,为什么是你?”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穿着军装的秋海棠。不再是红妆妖娆的秋海棠,眉眼里却依旧有她熟悉的那股勇敢决绝。
秋海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怎么进来的?
还没等苏烟想明白,秋海棠已经蹲了下来,解下口罩,揪着苏烟的头发,把她的头拎起来,嘴巴凑到了她的耳边,悄声问道,“你会用美人计,你以为,我就不会吗?”
秋海棠今天抹了一种味道很奇怪的香水,香气顺着空气袅袅地遁入她的鼻子里,被她吸入肺部。
可是下一秒,她却觉得抑制不住地,头脑昏沉,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苏烟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
是逼仄的小旅馆房间,单人的小床,紧靠着灰色的墙壁和红色的小窗。窗外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推开窗,果然是小桥流水,古色生香的小镇风貌。
苏烟坐起身,她看见陆舟宇坐在自己的身边,问道,“这是哪里?”
陆舟宇见苏烟醒了,收起了手中正在读的书,说,“这里是苏州。”
她皱着眉,“今天是几号?”
“八月十五。”见苏烟看着自己,陆舟宇又强调了一遍,“公历,不是阴历。”
“哦,这些天发生了什么?”苏烟伸手扶着额头,头痛得不行,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脑海里的最后一幕是秋海棠在自己的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她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浓烈香气,再之后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天是几号呢?只记得被抓进76号的时候是11号,今天已经是15号了,中间的三天自己在哪里,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见她实在痛苦,陆舟宇拍拍她的脑袋,笑了笑,“实在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苏烟接受了这建议。
她穿上了一件素淡的灰白格子旗袍,棉布的料子,自然比不上从前穿的那些锦绣绸缎,但也是贴身的。想来是陆舟宇买的,多少年前他就记住了她的尺寸。他一向细心。
两人携手走出旅馆,蒸腾的闷热猛地涌过来。陆舟宇正准备戴上帽子,却看见苏烟仰着头,闭着眼,任凭太阳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晒着。
苏烟也真是不怕热。
陆舟宇问她,“怎么了?”
苏烟笑了,“自由的味道,真好。”
陆舟宇也笑了,他拉上她的手,语气坚定,听起来就像是在许诺,“以后都自由了。”
苏烟没来过苏州,陆舟宇见天气炎热,也没带她多跑,先去买苏绣的旗袍,是家老店,颜色姹紫嫣红,样式也琳琅满目,苏烟试了蛮久,却只要了两件素淡的,一件绣着繁复的青花瓷,还有一件则更朴素,浅蓝的小花星星点点,裹在身上,将苏烟衬得人淡如菊。
陆舟宇颇为惊讶,“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穿红戴绿。”
苏烟啐他一口,“我哪里有那么俗气,红配绿,丑的哭。”
“好,”陆舟宇哭笑不得,“那会不会太素淡了点?”
苏烟拿着包装好的旗袍袋子,捧在怀里,摇摇头,“不会,我觉得蛮好,以后我又不回百乐门了,穿那么花哨做什么?”
陆舟宇接着她的话,声音抑扬,故意问,“那你想回哪里?”
苏烟伸出胳膊挽上了陆舟宇的胳膊,脸红了,她娇羞地答,“没想好。”
“那就慢慢想。”陆舟宇握上了苏烟的手。
江南夏夜,月色凉如水,他们去吃饭,偏不凑巧,陆舟宇想去的那家东吴老面馆人满了,要等一会,两个人便站在了外面。
两人正站在门外聊着天,便有个挂着大布包的卖报小童跑过来了。
小童一路走一路叫着,“号外!号外!日寇投降了!”
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小童揪着苏烟的衣服,大眼睛扑闪,很是可怜,“漂亮的小姐姐,你就买了今天的这最后一份报纸吧。”
苏烟拿团扇掩着面,心里有点高兴,按年龄,这小孩该叫她阿姨,可是他叫的却是姐姐,她能不高兴吗?
苏烟冲陆舟宇使了个眼色,陆舟宇便问道,“多少钱?”
小童举起报纸,“一百块,我给您打八折,只要八十!”
苏烟赶紧阻止了陆舟宇,问道,“怎么这么贵?”
“不贵,不贵,”小童摇头晃脑,“昨天日寇无条件投降了,大喜日子,再怎么贵也不能说贵!”
苏烟对陆舟宇说,“付吧,大不了待会少吃点。”
陆舟宇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的法币,递给了报童,“不用找了,早点回家和父母买点好吃的吧。”
苏烟展开报纸,果真是很大的版面,上面一张写着:日本已无条件投降,最后哀求请其保留天皇存在……
还未看完,店小二已经来到了跟前,声音嘹亮而热情,“两位,请进。”
引领他们坐下,店小二又问,“两位要吃什么?”
苏烟望了半天墙壁上挂着的菜单,忽然想起淞沪时吃的那碗荠菜馄饨。
“我想要一碗荠菜馄饨,不知道你们有没有?”
店小二微楞,推荐起本店招牌,“啊?我们店的牛肉面很好吃,两位要不要尝尝?”
陆舟宇重复了一遍,“两碗荠菜馄饨,一碗加蛋。”
两人进了面馆,馄饨很快送了上来,陆舟宇把加蛋的那一份放在了苏烟的面前。
陆舟宇准备好两副筷子,摆在两个大汤碗上。
他宽慰苏烟,“现在不比以前,等事态平静了,回了上海我再带你去西餐厅吃好的。”
苏烟摇摇头,她看着陆舟宇,才猛然发现,从前的那个她熟悉的陆舟宇回来了,和她相处的时候,他终于不再是沉默而卑微的了,他终于重新成了她心中的那个郎朗青年了。
苏烟的脸上滋滋堆着笑,“不,只要和我吃馄饨的人没变,就好,我就很满足。”
陆舟宇拿起一旁的醋,往两人的面汤里倒了一些,他的勺子捞起一块荠菜馄饨,送到嘴边,刚准备吃,便听到苏烟问了一句,“我想知道,我在76号里待了多久?”
他收敛了神色,努努嘴,“先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苏烟“哦”了一声。
似乎是心照不宣,两人吃馄饨的速度都不快,陆舟宇一边吃一边看着苏烟,他知道,这些事苏烟已经在心里憋了一天了。是时候告诉她真相。
吃好了,陆舟宇擦擦嘴,整理了一番。
他正襟危坐,开始准备接受她连珠炮一般的问题。
他答道,“没多久,快一天半,三十二个小时差五分。”
每一分他都记着。
“之后我在哪里?”
“我带你来了苏州。”
她继续问,“对了,我记得那时候秋海棠来找我,但是后面的我都记不住了,秋海棠人呢?”
“她死了,两天前。”
“怎么死的?”
“她中了病毒。”
“为了救我?”
“不光是为了救你。”
“谁毒的?”
“她以身试毒,准备毒死杨峰,但没成功。”
“杨峰人呢?”
“上海那边昨晚传来消息,据说杨峰本来准备逃跑的,但是没逃成功,昨天被抓了。”
苏烟腾地站起来,“也就是说,秋海棠只要再坚持两天,就能活了?”
她的拳头重重地捶在了桌面上,像是在表达她内心沉重的愤懑。
苏烟揪着陆舟宇的衣领,陡然之间声嘶力竭,“你为什么要让秋海棠死?你为什么?!”
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历史造化如此!只要两天!秋海棠只要再坚持两天也许就能得救了!
陆舟宇坐过来,把苏烟搂在怀里,他一边点头向店里的客人道歉,一边拍打着苏烟的背。他知道她难受,需要发泄,他打算等她停下来。
终于,苏烟哭累了,哭哑了,倒在了他的怀里,静静地抽泣。
陆舟宇推给苏烟一小张纸条和一条珍珠项链,“这是她留给你的。”
珍珠项链是当年姑妈送给苏烟的,苏烟搬去“梅宅”之前,见秋海棠喜欢,送给了她。
上面血色的字迹歪歪扭扭:“野丫头,为大爱而死,我已经很值得,勿念,祝和舟宇幸福。”
苏烟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哗哗地落下来。
她的嗓子沙哑,骂了一句,“这个蠢女人。”
她还是不解,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晚上,陆舟宇早早地陪着苏烟回去了,关了灯,两个人挤在旅馆小小的床上,什么也没做,苏烟面朝着墙壁,陆舟宇在后面环抱着她。
外面依旧传来潺潺的流水声,窸窣的人语声,苏烟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问,“她用的什么方式?”
陆舟宇说,“调虎离山。”
苏烟的心头一颤。被陆舟宇握着的手也不自觉地握得紧了。
陆舟宇继续说,“你们两个,用的都是调虎离山,你救梅二爷的时候,用的调虎离山,秋海棠救你的时候,用的也是调虎离山。”
他停顿了片刻,“但这个计划,其实是我想的。”
“那天杨峰有事出门了,不在处里,我帮秋海棠混了进去,以一个女军官的名义,那天她身上涂的香水有致幻剂成分,让你晕倒了,然后她便背着你出去了,守卫自然是不愿意的,可秋海棠那时气势太吓人了,她说你若是死了杨峰会把那个守卫活剥,守卫便随着秋海棠一起去了医院。”
“之后呢?”
苏烟已经意识到,这调虎离山的关键步骤是在医院里完成的。
“我的计划,是用我来换你,毕竟红十字医院里有我们的人,但秋海棠说,一来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由她去,更不容易被发现,二来我带着你,我们能离得更远,能藏得更隐秘一些,三来我还有任务在身,需要复命,四来她想亲手找杨峰报仇。”
“于是我答应了她,但我让她撑两天,不要轻举妄动,我说汪伪政府的倒台近在咫尺,黎明就要到来。”
“但是她没有听你的,是吗?”苏烟接着道,“她依旧去行刺了杨峰,为了她的两个爱人,但是和我一样,失败了,她最终牺牲了,是吗?”
气氛凝固了几秒。
陆舟宇最终只说了一个字,“是。”
呵。
一切的时间都对上了。
苏烟面朝着墙,把头埋在了枕头里,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从前秋海棠总是骂她傻。
如今,她却觉得秋海棠才是最大的傻瓜。
听说人死前的最后一刻,一生经历的事会如浮光掠影般匆匆闪过。
不知道秋海棠那时候有没有分一点点的回忆给她,想起和她有关的过往呢?
她会不会想起,那个胆怯着推门进去,被她悉心打扮的流浪女燕子?
她会不会想起,那个每每有了心事和烦恼,就会主动和她分享的那个舞女野玫瑰?
她会不会想起,那个拥有了整家饭庄却依旧会主动送钱给她的女老板苏烟?
她会不会想起,那个她愿意拿命相抵,去救助的妹妹……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这辈子都还不清也忘不掉的回忆。
苏烟闭上了眼,沉浸在陆舟宇温暖的怀抱里。
“等等。”
快要睡去的时候,她猛地睁开眼,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杨峰那么警觉的人,怎么会意识不到,秋海棠和我已经调包了呢?”
苏烟坐直了身体,面对着陆舟宇,夜色下,他的眸子映着一片星光。
陆舟宇叹了一口气,重新紧紧地将苏烟抱在怀里。
“你还是发现了这点。”
他原本打算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任凭它腐朽溃烂,成为一滩被岁月遗忘的淤泥。他深知,对于苏烟而言,直接对苏烟说实话,要远比不告诉她更伤害她。如果可以,他宁愿苏烟余生什么操劳都不必担,将这些年的过往都卸下,只要躺在他的怀里,两人执手相伴,静静地了此一生。
而不告诉的唯一理由,就是这个秘密的本身,实在太残忍。
是啊。
要怎么样,才能让杨峰以为那个人是苏烟呢?
就算找人调包,也会很容易认出来。
那么就让杨峰不容易认出来的方式是什么呢?
秋海棠和苏烟朝夕相对,两人的身高、身型都差不多,但是脸总归是不一样的。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只要看不到她的脸就可以了。
秋海棠想到了这一点。
她决定毁了自己的容。
她用刀割破了她那张曾经倍感骄傲、赖以生存的脸。
那天,在医院里,一刀又一刀,她对着镜子,流着泪,割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