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1)
作者:余温      更新:2021-05-17 08:09      字数:3746
  院子里的陆舟宇在抽着烟,抽的自然不是什么高级的雪茄烟,而是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老刀牌香烟,他的嘴巴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完美的烟圈,袅袅地向上飘,很久才消散。
  夏日夜间的蝉四处可见,它们如今躲藏在苍翠浓密的香樟树里绝望地哀鸣,这蝉声如今成了他唯一的伴奏与掩护。
  陆舟宇靠在墙壁上,嘴巴夹着最后一根香烟,左手将香烟盒举在胸前,他眯起眼,就着昏黄的路灯,打量着烟盒上面的海盗肖像,左右手握着长短不一的两把刀,上面印着很明显的“pirate”,英文翻译过来是“强盗”,所以北方人把这牌子叫“强盗牌”。
  香烟抽完了,陆舟宇在墙壁上摁掉了,又抽出烟盒里面的锡纸,放在掌心,用香烟头在上面来回摩擦,上面很快显现出两个字:“杀狼”。
  阅后即焚。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锡纸遇火很快燃烧,成了墙角的一团。
  火柴放回口袋的时候,手碰到了一块冰冷的东西,掏出来,月光下闪耀的,是一枚银元。
  他左手把弄着手中的银元,因为反复摩挲过,也因为一直携带在身上,吸了人气,这枚袁大头如今亮而光滑。
  银元被他抛在半空之中,又迅速地落下,稳当地躺在他的手心。
  当年苏烟和他私奔的时候,把钱都给了他,他只留下了这枚银元,其他的都存在银行里,去年已经把存折还给了苏烟。
  银元第二次被抛起的时候,陆舟宇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在南京城读书的时候。那时他还很年轻,有着最滚烫的理想,和最赤忱的心。
  彼时还是1931年,他还是国立中央大学法学院的新生,捧着六法全书,梦想着将来能进立法院,为这个国家的法治建设而出谋划策,于是他读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读洛克的社会契约,读罗尔斯的正义论,对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还怀有希望和愿景。可是九一八事变之后,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却令他那火热的心立马凉了半截。
  一个国家,面对外敌的入侵,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命令它的士兵拿起刀枪,保家卫国,而是让他们坐以待毙,每每想起,陆舟宇只感到一阵心痛与愤慨。
  在这愤慨的支撑之下,那年的12月,他参加了南京珍珠桥的爱国学生运动,他们高高地呼喊着爱国的口号,散发着爱国的传单,浩浩荡荡,视死如归,前往中山路的国民党中央党部。可是他们是学生,他们手无寸铁,那场学生运动也注定代价惨烈。那也是他第一次被捕,后来家中动用了两层关系才帮他抹掉案底。
  为此,在政府工作的父亲差点与之关系决裂,父亲厉声问他究竟是想当军人还是想当学生,若是想当学生,就好好地在学校学习,若是想当军人,就转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15。
  陆舟宇默默地选择了前者,因为他并不想像东北军那样,将来收到“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这样的命令。他愿意为国牺牲,但那应该是为保家卫国而死,应该是浴血奋战而亡,而不是将大好锦绣河山拱手让于他人。
  那段时间他消沉了很久,直到他开始在《新民报》上匿名发表社论,以笔为剑,针砭时弊,快意痛哉,也正是因为这些社论,一些激进的爱国人士悄悄地联系上了他,邀请他去参加小型读书会。那时除了兼顾正常的学业,他们每周一都在寂静而简陋的地下室里交换着得到的信息,表达着自己的想法,群雄激辩,颇有春秋诸子的气势。
  萧伯纳说,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互相交换,彼此还是只有一个苹果,你有一个思想,我有一个思想,我们互相交换,彼此就有了两种思想。那一段时间,是陆舟宇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那是一种隐秘而不能为外人道的快乐,就像是绿色的小藤,自他的心底生长蔓延,缠绕着血红的心一寸寸地生长,直至参天。
  参加完几个月的读书会,大雨瓢泼的一个深夜,终于有人问他,“你要加入我们吗?我们想吸收你进组织。”
  他一天未睡,辗转反侧地考虑,翌日早晨顶着青色的熊猫眼找到了那个人,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申请加入党组织。”
  那样的顺利成章。
  于是表面上,他继续做着自己的梦,毕业后进入了上海特别市政府工作,私下里却肩负着另外一重身份,对他来说,那才是真正重要的身份。但这重身份,时常令他生活得如履薄冰,有时甚至还会令他怀疑自己。
  他一开始没有那么喜欢野玫瑰,他需要塑造一个浪荡子的形象,百乐门龙蛇混杂,向来是情报交流的首选,里面那么多的莺莺燕燕,他总要找一个来掩护。
  他选的,是野玫瑰。他的记忆力好,其实早认出来了,野玫瑰就是那个丑小鸭一样的女孩,那个在南京下关站掏不出钱买火车票的女孩。
  于是他带她去看电影,带她去吃奶油蛋糕,带她去逛书店,带她领略着自己生活之中的稀松平常,看她把这些怜悯和施舍当做珍贵的馈赠。他起初享受的不过是这种高高在上。
  直到他因为学生运动再度被捕,走出提篮桥监狱的那个时候,他看见她拎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躲在墙角,不敢露出来。他走过去,套上她带来的军大衣,吃下已经生硬的青团。心里涌过一股暖意。
  那时候他动了一点心,他和她打情骂俏,甘愿和她做俗世里的两个“傻瓜”。
  后来他们吵架了,原因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生了好久的气。除夕夜,他在家里辗转反侧,忍不住想她,于是他悄悄溜去了她家,他看到她睡着的模样,被生活折腾得惹人怜,他默默给她交电费,运蜂窝煤,烧水修灯,然后在意乱情迷之下要了她。她成了他的女人,殊不知,那也是他第一次,成为一个女人的男人。
  元宵节他带她去杭城看灯会,她求他,“你带我离开百乐门,好不好?我们私奔吧。”
  那一次,他是真的动了私奔的念头,他们为此谋划了很久,怎么离开,要攒多少钱,可是他们逃走的那天偏偏在打战,战火纷飞,他等在小巷子里,一面怕她来,一面又怕她不来。
  最终她还是如约来了,为了救他,她扑了过来,流弹从她的手背擦过去,他把她揽在怀里,心里第一次有了痛失至宝的感觉。他开始确定,自己爱上这个女人了。
  可是淞沪战争的惨烈很快让他清醒过来,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也是组织告诉他,淞沪时的中弹,并不是偶然,很有可能是披着战争外衣的暗杀行动。
  如果他继续留在已成为孤岛的上海,只会给身边人带来更多的危险。
  于是他选择了决绝地离开,不给她一句告别。
  他去了重庆,那里同样是战火纷飞,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了独处一般的寂静,可是日日夜夜,他却怀念起野玫瑰的好来,这好,叫他甘于每一次的独处,甘于每一次信仰动摇的时刻。因为他要保护的,是万万千千如她一样无辜却美好的人。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度过了很多个无眠的日夜。
  自然,也包括今晚。
  他曾以为,她会忘了他,然后另寻良人,得到美好的归宿。
  所以,当他在报纸上看见她赈灾义演的消息,看到她和梅二爷站在一起,他是开心的,快乐的,那种由衷的感情甚至让他这个大男人笑出了泪水。
  可那并不是她的结局。
  她注定成为不了那样的人,她宁愿千夫所指,宁愿被天下人误会,也要抵死守护心中的信仰。
  不同的出生地,不同的成长背景,不同的人生经历,可是她用行为告诉了他:他们是相似的人。
  这种相似,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感情,纵然经历时光再久的消磨,都不会褪色、黯淡,因为它矗立在远比爱情更为坚固的基础之上。
  所以,组织在询问他是否愿意回上海潜伏在杨峰身边时,他一口答应了,为了营造出走投无路的假象,在组织的安排下他还特地在重庆犯了大错,最终被赶了出来,然后回到上海,假装偶遇杨峰,求他收留,他们相识多年,几经试探,杨峰终于留下了他,说要给他职位,他挂了个没意义的虚衔,却坚持常伴在杨峰左右,整日穿着一身黑衣,不苟言笑,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以为他随着杨峰做了汉奸,自然不会认他,于是家也不回,六亲不认,换了副模样,从新来过,与过去那个贵公子判若两人。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北大楼门前的草地上,他读过一个印度诗人的诗: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对他来说,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站在你面前,明知道你爱我,而我,却根本不能与你相认。
  他早将每一天当做余生的最后一天来活。
  可是要她也这么做,他不会甘愿。
  他抬起头,看见了亮着灯的房间,她窈窕的身影在里面来回踱步,时不时地还会托腮沉思。
  之前他们已经失败了一次。
  是在黄金大戏院,他们除夕前又一次去看周信芳的京剧,黄金大戏院里潜伏了数名狙击手,暗杀之前,杨峰突然接到了密报,提前离场,狙击手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撤离现场,却在戏院外遭到了疯狂扫射。其中最小的只有十五岁。
  而这一次,刚送进来的报纸上分明印刷着最新的消息: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六日、九日,美军分别在日本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日军的溃败已经指日可待。从1937年7月算起,这场为期八年的抗日战争终于要迎来胜利的尾声。
  那些卖国的汉奸纷纷开始计划逃跑,杨峰也是其中之一。失去了日本扶持的汪伪政府,不过是一盘散沙,而正统的国民政府自然不会再接纳他这样的叛徒。
  杨峰的电话打回来,他对苏烟说,“收拾好东西,我明天带你去日本。”
  当时苏烟就望着身旁的陆舟宇,面不改色地回答,“等你回来我们再慢慢商量。”
  他们自然不能让杨峰走。他的身上背负着那么多人的血债,他如果获得自由,那是最大的讽刺,苏烟这辈子都不会安生。
  于是他们谋划着,第二次刺杀杨峰。
  就定在明天晚上。
  他猜她现在还在准备。
  窗户上倒映出她窈窕的背影,玲珑的曲线伴随着她的走动在灯光下显得影影绰绰。
  他忽然很想念她的吻,但没有再进一步想下去。
  他收起了银元,珍重地放回了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