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5)
作者:余温      更新:2021-05-17 08:09      字数:5533
  红十字医院。
  姑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鼻子上戴着呼吸器,头发也都掉光了,一顶帽子遮着,露出里面光秃秃的头皮。姑妈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装睡。苏烟从未见过姑妈这样憔悴的模样。
  秋海棠迎过来,“你来了。”
  苏烟点点头,走过去,抓住了姑妈的手,姑妈醒了,看了一眼苏烟,她摇摇头,嘴唇因缺水而起了很多死皮,她开始抽泣,“我不该让你来上海,是我害了你。”
  苏烟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想半天,才想起来回梅花甸的时候,父母也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不来上海,她就不会成为百乐门的舞女野玫瑰,她就不会爱上陆舟宇后又失去一个孩子,就不会卷入争斗的漩涡、经历梅二爷、谭大班和李志坚的死亡,更不会如今在贝当路那栋寂静的别墅里如履薄冰地过活。
  世人眼中,她曾经是浪荡的舞女,后来成了奸商的姘头,如今竟还成了卖国贼的女人。
  可世人总是有太多的误读,历史的真相也常被纷飞的尘埃所掩盖。
  她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
  苏烟摇摇头,“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但凡选择了,我就都不后悔。”
  姑妈苍白地笑了笑,“不后悔就好,我也不后悔。”
  苏烟没明白,“不后悔什么?”
  姑妈的目光落在苏烟背后的秋海棠身上。
  她悠悠地又说了一遍,“不后悔,不后悔为了你做的一切。”
  是对着秋海棠说的。
  说完,姑妈的手落下了,她这一生,走完了,寂静无声。
  秋海棠却哇地一声,再也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苏烟对于姑妈的死感到难过。但她知道,对于秋海棠来说,姑妈如同母亲。
  苏烟让秋海棠静静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主动成为了她的依靠。
  秋海棠哭了良久,苏烟才拍了拍秋海棠的背,“我陪你去洗手间洗洗。”
  苏烟在秋海棠哽咽而断续的讲述之中,明白过来,原来当年,姑妈的丈夫要侵犯秋海棠,被姑妈从身后用酒瓶子砸死了。
  虽然她早已经猜到,可亲口听到秋海棠讲出来,却依旧震惊。
  可是她没有时间悲伤。
  苏烟一边拍打着秋海棠的背,一边用余光瞅着门外守着的陆舟宇。
  几个护士相拥着走了进来。
  苏烟拽住其中一个护士,声音压低,“你好,请问护士徐敏儿今天在吗?”
  护士摇摇头,“你找徐护士啊,她今天休假,怎么了?”
  苏烟的心陡然凉了半截,手中的小包也落在了地上。
  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欲盖弥彰,“没事,她是我一个好朋友的遗孀,我想顺道拜访一下她。”
  护士“哦”了一声,眼睛一转,又蹬蹬地走了出去。
  苏烟最终也是木讷地带着秋海棠走了出去。
  陆舟宇见到,问她,“苏小姐,你的包呢?”
  苏烟这才发现,自己的包落在了刚才的洗手间里。
  陆舟宇提醒他,“苏小姐,那个包是杨处长专门差人给您从法国带回来的,路易维登,很贵的,你要不要回去拿?”
  苏烟丢下了秋海棠,回去拿了,她望着那个很大的“lv”标志,却觉得不对劲。
  再一掰开,里面俨然是个小小的窃听器。
  苏烟感到浑身冰冷。
  两年了,杨峰没有相信过她,从来没有。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苏烟在防弹的钢板上用血写下这八个字,然后她在左手手腕处轻轻地划开一道小小的口子,鲜红的血顺着口子很快渗出来。苏烟跨进浴缸里,静静地躺了下去,水流可以放缓了血液的流动,温暖的热水包裹着她,她觉得很温暖。
  蒸腾的浴室里,血水已经流了出去,滴答滴答,她知道,这水流会沿着楼梯流下去,然后把楼下的人吸引上来。
  最近,杨峰对她的监控更严了。
  从医院看姑妈回来后的第四天,苏烟选择了自杀。虽然这是用最愚蠢的自残。她知道,如果不是有即刻丧失生命的危险,杨峰不会送她去医院,而是会选择让医生过来家里。那样她的目的就无法达到了。
  她计算好了时间。杨峰的生活就如机器一般准时。
  果然,没过一会,杨峰进来了。
  他站在门口,看到了躺在浴缸里面的苏烟,苏烟白色的旗袍已经被染红了。
  杨峰将她抱了出来,地上太滑,他险些没撑住。
  杨峰撕下苏烟身上的旗袍一角,在她的手肘下方狠狠地扎紧,阻止了血液的进一步流动。
  杨峰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因为流失了血液,苏烟瑟瑟发抖,浑身泛冷,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只会令她更冷。
  苏烟闭上眼,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痛苦,“那次我说要跟你一手交账本,一手交梅二爷,你答应了我,但交给我的,是死了的梅二爷。”
  苏烟咳了一声,笑着继续说道,“我答应把自己给你,也没答应,是给你活的,还是死的我呀?”
  那语气,就像是和大人耍着心机的小孩。
  杨峰突然将苏烟像瘦弱的小鸡仔一样揪起来,语气狠戾,“你就这么恨我么?嗯?”
  苏烟的语气也狠,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咬牙说出,“这两年,我活得生不如死。”
  杨峰放下她,“你放弃吧,我不会让你死,我不会让第二个阿嫣死!”
  说完,他冲楼下大声叫着,“陆舟宇!上来!送阿烟去医院!”
  苏烟的嘴角扬起笑。今晚杨峰有一场饭局,她的命果然没有饭局重要。他都不愿意自己送她。
  但她依旧赌赢了。
  陆舟宇脱下自己的大衣,将苏烟紧紧包住,一把扛起,往车库的方向飞奔。
  他把苏烟放在了后座,妥帖地把她的双脚放了上去。
  陆舟宇安慰她,“很快就到。”
  陆舟宇将车开得飞快。
  汽车开了不久,遇到了红灯,陆舟宇回过头看了一眼苏烟,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卷胶布,抬起手,用胶布封住了汽车顶上的窃听器。
  陆舟宇的声音焦急,“玫瑰,你撑住,我送你去找徐敏儿。”
  苏烟的手扑过来,紧紧攥着座椅,她厉声问道,“你刚说什么?”
  陆舟宇重复了一遍,“我说我送你去找徐敏儿。”
  “不是这句,你刚才叫我什么……”苏烟被疼得龇牙咧嘴,可这几年,她从未像现在这样,一瞬间被温暖和快乐所包裹,她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了。
  “我叫你玫瑰啊……”
  “你可以再叫一次吗?”
  陆舟宇不明所以,“玫瑰啊,怎么了?”
  “我很开心。”
  汽车晃动,继续行驶在路上,苏烟的头看着汽车顶,她是真的开心。
  这句呼唤,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车到了红十字医院,陆舟宇揭下车顶的胶布,然后又抱着苏烟飞奔进了医院。
  “医生!医生!救命!”
  陆舟宇的呼喊响彻在红十字医院的走廊上,苏烟的勾着陆舟宇的脖子,偎依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她的心底有一股炙热的情感在发酵酝酿。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抢救之后,苏烟躺在了白色的病床上。
  苏烟咬着牙,对自己说,“不行,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终于,陆舟宇带着一个戴口罩的护士进来了,“人来了。”
  护士摘下口罩,“你好,我是徐敏儿。”
  苏烟点点头。
  徐敏儿递过来一个空白的本子,和一只钢笔,又扶着苏烟坐了起来。
  陆舟宇把门和窗都关上了,窗帘也拉上了,白色的房间里开着灯,照耀在苏烟苍白的脸上。那苍白的脸上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坚定。
  苏烟打开本子,钢笔头一碰到纸面,就开始刷刷写起来,她一口气写了二十多张纸,丝毫没有停歇。
  半个钟头后。
  苏烟抬起头,对着徐敏儿说,“笔没水了。”
  徐敏儿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只,“我准备了五只笔。”
  苏烟接过笔,没有说话,继续写。
  此时此刻,她不想在除了写以外的其他动作上花费丝毫气力。
  又用完了剩下的四只笔。
  她默写下了账本的全部信息。除了几次抬头换笔,她没有一次停顿与犹豫。
  写完,苏烟再也没能撑住,倒了下来,整个身体跌落在了床上。
  陆舟宇二话没说,走上前来,给苏烟捏好被角。
  他们叫来了医生,又检查了一通,医生安慰他们,“没事,人太累了,休息一会就好了。”
  徐敏儿拿走了账本。陆舟宇留了下来。
  半夜的鸡鸣时分,苏烟迷迷蒙蒙地醒来,发现陆舟宇正在身旁看着她。
  梦醒时见你。她觉得真好。
  陆舟宇皱着眉,“两年了,你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苏烟抬起手,苍白地笑笑,“你知道我手腕上的这些伤,怎么来的吗?你知道为什么我手腕上总是新伤盖着旧伤,永远好不了吗?”
  “不是因为我没包扎好,老是发炎吗?”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有时间开玩笑!
  玩笑过后,陆舟宇的手握了过来,他给苏烟捏好被角,苏烟唇色苍白,身体缩在棉被里,薄得像是一层纸片。
  他很心疼。
  苏烟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白得扎眼。
  都说20世纪的上海,是冒险家们的乐园。
  苏烟也在其中。可她冒的什么险呢?
  苏烟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那故事藏在她心里两年多,那是一段寂寞而又残忍的故事,除了自己深夜舔舐,她再没有跟其他人说过。
  “梅二爷被抓起来的那一个礼拜,我立马就被人监视了,我怕他交待我的任务完成不了,于是我就放弃了睡觉,一直在腾抄那个账本,一遍又一遍,抄完一遍我就烧掉了一个写好的账本,可那是账本啊,都是没有规律的数字,我纵然记性再好也记不住。”
  很奇怪,时过境迁,苏烟的语言平静,讲述得却自有力量。
  陆舟宇问,“所以呢?”
  苏烟闭上眼,“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我逼迫自己背下来,背不下来的时候,我就用针扎自己,一针又一针,痛苦让我记下了里面的全部信息,被软禁在这里的两年,每天晚上,杨峰睡了之后,你们睡了之后,我再悄悄爬起来,做着同样的事情。”
  陆舟宇缓缓地抚摸着她的手腕,伤口早已经结了痂。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曾经和她在百乐门跳舞的时候,他们十指交扣,她纤细白皙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快乐地旋转,好像只要那样,快乐的时光也会和他们一起停留。
  陆舟宇轻抚伤口,问道,“不疼吗?”
  苏烟笑,摇了摇头,嘴唇苍白,“不疼。”
  只要心中有目标,有希望,就不疼。
  这道理,当年她刚进百乐门的时候就明白。
  苏烟继续说,“一本书,读五遍记不住,读十遍记不住,读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总会记住的,但对我来说,这不是最可怕的,一开始的时候,我怕我记不住,拼命扎自己,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记得太熟了,我甚至不敢用笔写字,因为一动笔,出来的字就都是账本的内容。”
  苏烟哈大笑,“现在,我终于解脱了,那些天杀的数字,那些折磨死人的名字,终于可以被我忘记了!梅二爷,苏烟没有负你!”
  陆舟宇也苍白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重要的是账本里的数字金额,而不是资金的去向?”
  苏烟收敛了笑容。
  陆舟宇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苏烟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账本上面清楚地写着,梅二爷的钱被汇到了哪里,顺藤摸瓜,杨峰他们要找的东西,也许就在那背后,但是在默写了很多遍后,我才发现,这个账本,本身就是不平的,里面的数字本身就是乱七八糟的。”
  陆舟宇顿了顿,眯起眼睛,“所以,你怀疑梅二爷给你的也是假账本?”
  苏烟摇摇头,“不,我从未怀疑过梅二爷,他教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以诚待人。”
  信任才是他们共存的基石。
  苏烟接着道,“我猜他们要的信息就在那些数字里,我听说这世界上有很多数字密码。”
  陆舟宇看着苏烟,她的眼神里有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陆舟宇接道,“不错,那其实是一份名单,重要的是数字,而不是文字,将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破译出来,就是一份需要从上海转移出去的地下党名单。”
  “果然,我猜对了。”苏烟如释重负。
  陆舟宇知道解释到这里已经够了,剩下的事,该交给他的战友们了。
  他看着苏烟,忽而笑了,“你潜质不错,也许该去做间谍。”
  苏烟身体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了小小的半颗头,咯咯笑开,不知是推脱还是自谦,“我只是个女人哟。”
  苏烟的手臂露在外面,陆舟宇看着上面的疤痕,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感到心疼。
  他是男人,理应承担起这些责任,所以许多年来,经历过什么,遭受过什么,他都选择了默默承认。
  但苏烟是个女人,女人就该偎依在男人的怀里,站在男人的背后,让男人去抵挡一切的风霜雨雪。
  不,他不能小瞧苏烟,苏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弱女子,相夫教子不该是她一开始的归宿。
  想了这里,他明白了,他给苏烟捏上被角,“现在好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苏烟把头靠在枕头上,她从未觉得这枕头如此松软,也从未觉得意识可以如此放松。
  陆舟宇问她,“想知道我这些年的故事吗?”
  “想,”苏烟的手摩挲在陆舟宇的脸颊上,“我那时只知道,你是国立中央大学的毕业生,后来你成了南京国民政府的职员,其他的,一概不知,那时我也真是傻,竟然就这样爱上了你。”
  陆舟宇却偏偏卖了个关子,“等到了时候,我再告诉你。”
  苏烟嘟起嘴,翻过了身。
  她的意识很快下沉到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那夜她睡得格外香甜。
  天亮了。
  陆舟宇醒来的时候,苏烟已经梳洗打扮完毕,一身锦绣的旗袍,和装扮精致的脸。呵,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带来,竟然在医院里也能弄到衣服和脂粉!
  苏烟伸出还缠着纱布的左手,喜笑盈盈,“送我回去吧。”
  陆舟宇拉开窗帘,屋子里洒下一片明媚。
  他说,“好。”
  苏烟歪着头,“怎么不问我,回去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陆舟宇笑笑,“而且,我决定帮你。”
  苏烟说,“那很危险。”
  “你不是最喜欢说一句了吗?”
  “什么?”
  “你说自己是一颗天不怕、地不怕的铜豌豆!”
  苏烟哈哈大笑。
  两年时间,他们在严密的监控与窃听下朝夕相处,不曾给对方袒露半分心迹,可是默契却已经在冥冥之中形成,彼此之间,仿佛多了一条联系心房的无形纽带,并且这纽带越来越紧,将这两颗心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
  他们并肩而立,向前走。
  阳光从走廊的窗外倾泻进来,折在两个人身上,又落在了地上,留下一地寂静的斑驳。苏烟停了下来,伸起修长的手指,看着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指尖飞舞,恍若一个个跳跃的灵精。
  苏烟深呼吸一口气,无声地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呼吸到这样自由的空气,享受到这样温暖的阳光。
  她多想这自由,这温暖,可以多停留一会,再多停留一会。
  可是她不能。
  为了能够永远地获得这自由与温暖,她必须要解开最后一块心头的枷锁。
  于是她选择了继续向前,步伐坚定,这一次,她是为了自己。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猛地回转,留陆舟宇一个回眸,“我一直记得你说的一句话。”
  “是什么?”
  她答,“人生兜转,不过一个圆。”
  谁能想到,到了最后,陪伴在她身边的,还是陆舟宇。
  这波谲云诡的十里洋场哦,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虽然她的人生,最精彩的高潮还远未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