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4)
作者:余温      更新:2021-05-17 08:09      字数:3001
  1943年8月的一天,苏烟在别墅里见到了快两年没见的老金,是杨峰临时请来的,说要为她做一顿饭。苏烟之前念叨过几次,想吃家乡菜,可偏偏逢年过节的时候杨峰不请,反而选了这么个稀松平常的日子。
  那天苏烟起得晚,听到侍女说老金来了,立马来了兴致,花了好久将自己打扮得精致,才喜滋滋地冲去后厨。
  老金正在里面切着小葱,灶台上摆满了清洗好的蔬菜与肉类,满满当当,炉子上的一排小锅也滋滋地冒着热气,烧、焖、炖、煮,应有尽有。茄香与小炒肉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涌进苏烟的鼻腔,顺着食道进入了体内,唤醒了苏烟沉寂许久的味蕾,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老金见苏烟实在是馋得不行,用锅铲铲起一块小炒肉,递到了苏烟的嘴边。
  苏烟砸吧砸吧嚼着,满足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老金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始终有“家”的味道。
  老金把剩余的小炒肉盛放进盘里,大吐着苦水,“你们这里可真严啊,我光是进来就被搜了两遍身,本来给你做了三盒梅花糕,他们非不让我带进来,这也就算了,他们还把我的梅花糕拿走了,要我孝敬孝敬他们,可我哪愿意啊,我一把夺过来,扔到了地上,用脚跺碎了!刚巧有两条狼狗过来,我还招呼他们吃了咧!”
  老金说话的时候,还是那个样子,摇头晃脑,说道激动时手上青筋还会突出。苏烟看到了老金另一侧太阳穴处有几块明显的淤青,右眼也肿得像是熊猫。
  她眯着眼睛,伸手就要去碰触,“你额头上的伤,就是被他们打的?”
  老金闪躲着,不让她碰。
  苏烟的眼圈红了,“我晚上跟杨处长说。”
  他见苏烟伤心了,大手一挥,故作镇静,“没事,大男人嘛,这点小伤算什么!要不是进来给你做饭,老子刚才就夺过他们手里的枪,我一枪崩了他们!”
  说罢,老金还举起右手,做出了个扣扳机的动作。
  苏烟终于被老金逗乐了,她推推老金的肩膀,开起玩笑,“老金,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想说什么就说,想干什么就干,不遮不掩,就像从《水浒》里出来的好汉,不过我猜你呀,要是去76号做特务,估计一个月不到就会被开除了。”
  老金摸摸头,声音老大,似乎是专门要对着外面说的,“我才不去那什么劳什子的76号,那里面都是卖国贼、大汉奸!”
  苏烟赶紧捂住老金的嘴,“你别给我添乱!小心另一只眼也肿成熊猫!”
  老金见苏烟眉开眼笑了,也嘿嘿笑开,他又给苏烟吃了一块肉。
  吃完了,他开始赶苏烟出去了,“厨房油烟大,你快去外面坐着等,你瞧瞧你,这瘦的都没型了,肯定是杨峰虐待你了!”
  苏烟一边被推着,一边留恋地望了几眼已经做好的菜。
  趁着老金正在煲汤,看不见自己,苏烟夹起一双筷子,准备悄悄偷菜吃了。
  老金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你的那个姐姐秋海棠,让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啊?”苏烟刚夹起一块茄子就被打断了,有点懊恼。
  老金没有转身,一边煲汤一边说,“你姑妈这几年抽大烟,把身体都抽坏了,两个月前被诊断出来癌症,肺癌,家里的钱也都被败得差不多了,秋海棠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去红十字医院看看她?”
  苏烟的眉毛紧了紧,“自然是要去的,只是……”
  “红十字医院……还有啥的来着,”老金挠了挠脑袋,“对了,还有一桩事,你走之后,李志坚的妻子,也是那个红十字医院的护士徐敏儿,她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都是找你的,我说你早就不在饭庄了,你说,她为什么那么想见你?是不是和你那个死去的好朋友有关……”
  死者为大,说到后面,老金的声音越来越小。
  苏烟偷菜的筷子放下了,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思忖片刻,她说道,“等我问问杨处长。”
  “哦。”
  老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苏烟的人身不自由,这栋大别墅,于她不过是个锦绣的牢笼。
  做好饭菜,老金就离开了。
  菜上齐之后不久,杨峰回来了,这天他一反常态,多吃了一碗饭,脸上也有了微微的笑意,和平时相比,还真有一点不同。
  “老金做得菜还真不错,以后每个月就让他来一次好了,”杨峰见苏烟并不开心,自以为是地给与了这个施舍。
  见苏烟不说话,他又说,“法租被我们收回来了,改成了‘第八区’,我们住的这栋房子,也终于不再是法国人的了。”
  苏烟早在报纸上看到了,很大的版面,报道着汪伪政府怎么从今年2月就开始要求收回在华法租,之后在全国各地收回法租,7月30日上海法租被收回,自1849年开辟法租,历时将近百年,这片租界终于不再需要接受法国人的统治。
  而他们住的贝当路,很不凑巧,当年正好属于法租界。
  可苏烟却一点感受不到杨峰的开心,她只是冷笑,“汪精卫以为这样做,就能洗刷自己的汉奸身份了?”
  杨峰听到这话,放下了筷子,“你是女人,女人不必懂政治。”
  苏烟抬起头,与杨峰的目光平视,意味深长,充满侵略意味,“杨处长,不要小瞧女人。”
  杨峰说,“我一直很尊重你。”
  “是吗?尊重,呵呵,”苏烟站起身,伸手指着外面漆黑的夜色,问道,“原来杨处长尊重女人的方式,就是把她软禁在一栋别墅里,断了她和外界的全部接触,让她像坐牢一样度过下半生?”
  杨峰也腾地站起身,他走过来,钳制住苏烟的胳膊,一步步地,将苏烟逼到了墙角。
  他眯紧了双眼,给她讲述了另外一个深埋在心底太久的故事——
  “我那是保护你,你知道阿嫣怎么死的吗?那天我和她一起在外面吃饭,庆祝我们的结婚周年,处里临时将我召唤了回去,第二天晚上她突然发了高烧,上吐下泻,没有一个医生能治。”
  “我后来才知道,她种了一种病毒,阿米巴菌,是用霍乱老鼠研制出来的,通过肠道传播,吃的时候没有任何异常,但是36小时后,会突然爆发,不久之后,她死了,死了之后,尸体缩小到只有一个猴子般大小。”
  “那个饭店的所有人都被我给杀了,我从不伤害无辜的人,但如果他有罪,我不会饶过他,所以后来,我找到了那个给我下毒的人,然后派枪手在百乐门口毙了他,算他命大,没有立刻死掉,我把他关在了76号,慢慢地折磨着他,我给他用了最残忍的刑罚,最后我给他服用了阿米巴菌,你不知道他失禁的那个样子,连人最基本的尊严都没了。”
  “那个人呢,就是秋海棠从前的男人,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呢?那个男人,喜欢穿西装,喜欢去百乐门跳舞,哦,对了,他明明出身农村,却还总是大方,我记得,有一次他把钱给了一个小姑娘去买鞋,结果自己饿了两天肚子,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是苏烟第一次听到杨峰的笑声,干涩,悲怆,在空荡荡的大别墅里回响,就像是孤狼在寂静荒原之中留下一片哀嚎。
  苏烟听得浑身发抖,若不是杨峰钳制着她的肩膀,她早就已经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杨峰说的这个男人她知道,她第一次见秋海棠时,就见到了这个男人,那时候他和秋海棠在房间里跳舞,男人给了苏烟钱去买鞋,那天晚上,男人还去了百乐门,和秋海棠在沙发上紧挨着,身体贴得不能再近。
  那是苏烟第一次,获得关于爱情的启蒙。可是这启蒙,就是被眼前这个独狼一般的男人所抹杀的!
  杨峰笑完了,转身坐了回去,继续吃饭。
  苏烟望着一桌的残羹冷炙,餐厅里敞亮的光笼罩着她,热得刺目。
  两人默然地吃完了饭。
  杨峰准备上楼时,苏烟终于问道,“我的姑妈要死了,我想去看看她,在上海的这几年她对我照顾很多,就在红十字医院,希望你准许。”
  杨峰反问她,“我让你去看她,我有什么好处?”
  呵,姑妈死了,侄女去看望,难道不是人之常情?杨峰竟然还问她,他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苏烟走过去,给杨峰捏着肩,头靠在他的背上,“你不是想得到我吗?下个月呀,这次我答应你,把我自己送给你。”
  杨峰低下头,目光恰好打量到了苏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那里布满疤痕,一道道地,丑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