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3)
作者:余温      更新:2021-05-17 08:09      字数:3605
  “鬼世道,我开心个屁。”
  苏烟用火柴点起一根雪茄烟,轻轻地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烟雾迷离,烟灰落在了书皮上,又嗤地一下,被风吹散了。
  苏烟看到了陆舟宇身上挂着的怀表,从前她并未留心,那是一枚金色的怀表,表盘上有生锈氧化的痕迹,挂在陆舟宇一身破旧的衣裳上,看得出来价值不菲,显得不合时宜。
  她看了眼上面的时间。
  下午五点差一分,杨峰该回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大门打开,杨峰进来了。
  他的作息,准时得令人发指。
  苏烟把书扔进了石头上,她走过去,勾住了杨峰的脖子,声音软糯香甜,“侬回来啦。”
  苏烟的目光瞥了远远站在一旁的陆舟宇。明摆着,她是故意做给陆舟宇看的。
  日光西斜,苏烟眯起眼,脸偎依在杨峰的胸膛,手在他的胸口画着圈,“杨处长今天累不累呀?要不要苏烟给您捏捏肩?”
  “不累,”杨峰望着她,双手搭上来,右手掐着苏烟的水蛇腰,疑惑地问,“苏老板,今天怎么这么热情?”
  她不在玫瑰饭庄了,可他依旧叫她“苏老板”,从未改口。
  苏烟不开心了,她嘟着嘴,双手一撂,“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平时吧,总说冷着你,这好不容易厚脸皮地迎上来,又反问怎么不对劲,还真是真扫兴。”
  杨峰没有说话,上前一步,抓着苏烟的手,从身后环抱住了她,杨峰把头埋在苏烟的脖颈之间,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阿烟,你别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苏烟回过头,望着杨峰,她猜测着他的内心,但很快,她发现杨峰就算是说情话的时候,目光也依旧是那样冷峻,毫无半点生动的表情。
  她说,“我还真生气了。”
  杨峰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屋子里。
  苏烟帮杨峰脱下大衣,也挂上了自己的,却不料杨峰从身后再度抱起了自己。
  苏烟这几个月瘦了不少,杨峰轻易地就抱起她,他的双手卡在她精窄的腰上,苏烟的双脚悬空,她刚叫两声,脚扑腾了两下,就被他将自己反抱过来,她的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是我错了,我不够关心你。”
  声音小却郑重,似乎是在道歉。
  苏烟的嘴角扬起弧度,她想杨峰还算知趣。
  她得意地笑了笑,“好了,我不生气了,你放我下来吧。”
  但杨峰没有对此作出反应。杨峰的手缓缓地从身后搭上她腰部缓缓地上移,直到脖子,然后顺着脖子向前,轻轻地,准备解开她的盘扣。
  这已经是1942年的冬天了,杨峰刚才外面回来,双手冰凉,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杨峰的嘴唇很快覆盖了上来。
  “我依旧喜欢你的嘴,阿烟。”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情话,也是最后一句。可是却提醒了她,苏烟不过是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
  杨峰的手继续在她的身上游走,他终于成功地解开了那个扣子。
  苏烟冷笑一声,睁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陆舟宇,陆舟宇侧向站着。她想起来自己从前和陆舟宇的意乱情迷,想起今天下午陆舟宇给自己扣盘扣时的小心翼翼,想起陆舟宇眼睛里的那些光亮。她猜想陆舟宇在用余光瞥着她,那余光里一定有憎恨,也许在他的眼里,她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了。
  不,她不想这样。
  于是她气喘吁吁地,大力推开了杨峰。
  这样的情形从前也发生过两次。每一次,她都拒绝了。甚至有一次以死相逼。
  “我不逼你。”杨峰看了她一眼,讳莫如深,最终放开了她,走上了楼。
  苏烟目送着杨峰的背影,他的脚步声踢嗒,富有韵律和节奏,很好识别。
  杨峰住在楼上,那里有一间很大的客房,采光但是他不住在里面,他还真学了“丁屠夫”,在楼上的洗澡间的地上放了一张榻,四面墙是防弹的钢板,他每天晚上就睡在里面。
  苏烟系好扣子,扶着一旁的桌椅,遥遥地问着陆舟宇,“你看,他的背影,是不是可悲又可怜?”
  陆舟宇自然不会回她。
  梅二爷走的那年冬至,杨峰打电话说在外应酬,很晚才会回。苏烟便偷偷地在墙角烧纸钱祭奠,这一次,苏烟没有哭,她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蹲太久,脑部有微微的眩晕,陆舟宇见到了,冲上前去,扶住了她。
  苏烟恨恨地望了一眼陆舟宇。
  转过墙角的时候,苏烟看到了陆舟宇蹲在地上,将没有烧完的纸钱放进了火盆里,继续烧起来。冬天晚上风大,火光将陆舟宇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叫她不能不注意。
  但苏烟最终还是扶着墙壁,默然地转身离去。
  那时她以为,陆舟宇不过是出于同情。
  那年春节前,杨峰带她去看戏,他买了黄金大戏院的票,是京剧泰斗、“麒派”创始人周信芳的场,唱的是《萧何月下追韩信》,高高的戏台子上,老先生的声铿锵有力,“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拔剑斩蛇天下扬……”
  一代名将韩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苏烟端坐在一旁,觉得无趣,戏不过是老生常谈。
  杨峰却无端提了一句,“我帮了梅二爷不少,是我帮他和日本人牵线搭桥的,我曾经给他带了不少生意,我以为他跟我们一样,也是支持求和的,战争只会带来更多的流血和牺牲,呵,没想到最后他也和那帮所谓的‘爱国商人’一样,非要假装清高。”
  “我知道他手里有地下党的名单,而且我还知道,那名单就在账本里,可这个老狐狸转移得倒挺快……”
  这是杨峰第一次在苏烟面前说这样多的话,也是他唯一一次主动提起梅二爷。
  苏烟顿悟,原来这出戏是这样的影射。
  这一回,没有梅二爷的争抢,杨峰坐在了正中央最好的位置上了,他就那样坐着,堂堂正正地,背脊挺直,和苏烟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苏烟本来想坐得离他近一点,都不被允许。杨峰的防备心实在是太重。
  中间有小厮上来送果盘,小厮唯唯诺诺地,递上来的时候,周信芳刚好一声怒吼,约莫是被吓着了,小厮手抖,盘子差点没摔倒在地上。
  果盘摆在了桌子上,里面有几排杨梅摆着,杨峰捏起两个,递给苏烟。
  苏烟摇摇头,说,“我不要吃。”
  杨峰问她,“为什么?”
  苏烟便捏起里面一根长头发,笑嘻嘻地,“我有洁癖。”
  杨峰扔下杨梅,声音冷峻,“还不去换。”
  是对小厮说的,可那人却愣着,呆若木鸡。
  “我去吧。”
  陆舟宇端起果盘。
  小厮跟在了他的后面。不久后陆舟宇一人回来了,换了盘崭新的。苏烟吃了一颗杨梅,甜丝丝地,她问杨峰吃不吃,杨峰勉强笑了一下,“我不饿。”
  苏烟撇嘴,又吃了一颗,她抬起头,陆舟宇看了自己一眼,就那一眼,却意味深长。
  临走前,外面突然下了瓢泼大雨。
  苏烟在大门等着人来送伞,忽然想去上洗手间,杨峰也让陆舟宇去跟着。苏烟袅袅娜娜地一直走到了女洗手间的门口,一回头,手按压在了陆舟宇的胸部,阻止了他,苏烟哂笑,“陆先生,难道也想进女厕?”
  陆舟宇便后退两步,等在了门口。
  苏烟缓缓地走进去,洗手间里竟然没有人。
  里面有好几排,苏烟进了第二排的最后一个,看起来就像是随意挑选的。
  一进小隔间,刚关上门,苏烟就看见身后站了个男人。
  对方立马捂住了她的嘴巴,用手势确认苏烟不会乱叫之后才放开她。
  苏烟拍着胸脯,“哎,你差点吓死我!”
  他们认识。
  是刚才递果盘的小厮。
  这回那小厮倒是站得笔直,他翻了翻白眼,“别装了,你早就知道我在这边等你。”
  “瞎说,我只知道你说的是这个位置。”
  这两天苏烟如常看着送来的报纸,却发现有一个版面放反了,上面恰好是周信芳来演出的消息。而这个小厮正是之前在黄金大戏院里,梅二爷和杨峰发生冲撞时,准备刺杀杨峰的那一位。
  刚才送上来的果盘里,摆着几排杨梅,都是头朝上,唯有第二排的最后一个杨梅,摆反了。于是她猜测在这里。结果猜对了。
  那年,后来还是苏烟和梅二爷一起送走这个小厮的。
  苏烟皱着眉,“你不是在延安吗?”
  他主动坦白,“我爹死了,我便主动跟组织申请调了回来。”
  苏烟抿紧嘴唇,“我可以怎么帮你?我手里还有东西。”
  那小厮压低声音,在苏烟的耳边说道,“找机会去红十字医院,李志坚的遗孀徐敏儿在那里。”
  苏烟故意按压了马桶,在镜子前面又缓缓地补了妆,她故意又拖延了一会时间。
  陆舟宇还在外边站着,没有离开。
  苏烟想起来梅二爷死的那天,他也是这样,站在门口。像条哈巴狗。
  想到这里,她就来气。
  她脑海里忽然涌现了一个恶作剧。
  苏烟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走了两步,修长的指甲在陆舟宇的脸上刮着,眼睛扑闪,“陆舟宇,你知道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它如同我们之间的爱情,还没有开放就已经枯萎了。”
  陆舟宇的表情没有变,只是眼睛微微收紧,“你怀过孕?”
  那一个瞬间,苏烟看到了陆舟宇对表情的刻意控制,于是她便猜测他也经受过严格的训练。这个猜测其实来源于杨峰,他说过自己可以控制面部表情,控制尿意,甚至控制对女人的生理反应——结合她对陆舟宇这么多天的观察,她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她不知道陆舟宇究竟站在哪一边。
  她无法判断,陆舟宇究竟是仰人鼻息的一条哈巴狗,还是蓄势待发的一条狼狗。
  “对呀,那天外白渡桥的雨水,也是这么哗啦啦地,我的孩子也跟这雨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走了,”苏烟走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看见陆舟宇的样子折射在落满雨水的落地窗上,又忽然回头了,恶狠狠地对陆舟宇说,“你欠我的这份情,你准备怎么还我?”
  陆舟宇问她,“你要我怎么还?”
  苏烟几乎是不假思索道,“拿命还。”
  人生兜兜转转,不过一个个圆,她的命早给了杨峰,如今陆舟宇的命,则给了她。
  陆舟宇答得干脆,“等时候到了,自然随时给你。”
  苏烟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