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1)
作者:
余温 更新:2021-05-17 08:09 字数:2805
1941年,年少的张爱玲写下流传千古的名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也是那年年底,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在华盛顿发表了著名的“国耻”演讲,对日宣战,美国正式加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在被称之为“东方巴黎”的上海,日本人也进驻了中国公共租界的中区和西区。
苏烟这时候开始真正关心起时事来了。
她的生命,仿佛被无数虱子咬得千疮百孔。
每天都会有当天的时报被送进梅宅里来,一叠又一叠,经过粗略的审核之后,报纸会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房,花梨木的长方桌,左上角的位置,杨峰喜欢把一切都整理得井然有序。
梅宅那些精致的假山被杨峰叫人移走了,名贵的树木也通通砍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一片庭院,一眼望到底,没有美感。
苏烟抗议过,那园林本是艺术,他的做法和八国联军毁灭圆明园没有什么区别。
可杨峰不听她的,他说这样最好,光明磊落,看得远,也看得清。
光明磊落,听到这个词时苏烟的心里是冷笑的,杨峰怎么有脸说出来这个词?如今几乎举国抗日的当下,他可是个助纣为虐、制造过无数血案的汉奸!
他不过是怕有人借助这园林之中的布景制造陷阱,从而好谋杀他!
如今,苏烟被软禁在了这栋别墅里,时光悠长,她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回忆往事,在某一个寂静的夜里,她又梦到了1935年的流浪女燕子,梦到了那时的大学生陆舟宇,梦到了南京的下关火车站。
彼时他的话说得非常有底气,“你好,我叫陆舟宇,是国立中央大学今年的毕业生。”
黑白的梦境里,鬼使神差地,她的视线忽然右移,移动到了高瘦的宋有正身上,然后又往右移了一点,不,移过了,很快又移了回来,他看到了一个拎着箱子,脚步铿锵有力的男人,只见他穿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给人无尽的威严感,他看向自己,“小姑娘,你的包袱重吗?要不要帮你拿?”
陆舟宇之后,他是主动给予自己帮助的第一人。
书房的太妃椅上,她猛然被惊醒,终于在脑海深处翻出这段残缺且当时看来并不重要的记忆——杨峰没有骗她,他们果真是见过的。
杨峰的那句问询并不是拙劣的搭讪技巧。
他们在命运的伊始就已经相逢。
某一天,苏烟曾经问杨峰,“你爱过吗?”
他说,“我爱过阿嫣。”
阿嫣是他妻子许怜雨的小名。与她名字的读音意外相同。
一开始,她以为他说的是“我爱过,阿烟”,她以为后面那两个字是叫她。
后来,她打听了杨峰的身世,才知道他曾经有个妻子,但是早就去世,据说两人是青梅竹马,生前鹣鲽情深。
“我爱过阿嫣。”
相似的名字,不同的人。
也是在那时,她才明白过来,那日他叫的是“阿嫣”,不是“阿烟”。她不过是另外一个女人的替身。那个女人还是她见过的,虽然见到的仅仅是一个上海北站的背影。她凭借些微的记忆回忆起那个女人,想起“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她现在是不同意这句话的。
那些所谓的情情爱爱实在太奢侈了,如今她只是想活,哪怕只是苟延残喘地活,哪怕是借着死人的名义活。
她太卑微。太无力。飞蛾尚且能扑火,可是她却连那可以挥动的小翅都被杨峰折断了。
一个人的姿态可以卑微到什么地步呢?
对苏烟来说,是可以卑微到放弃所有属于人的尊严的程度。
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可是对苏烟来说,依旧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送走梅二爷和谭大班那天,杨峰带着财政部的长官来到了玫瑰饭庄。
杨峰说,“梅二爷的资产现在全部都被没收充公了,由政府接管,这家玫瑰饭庄也是梅二爷控股的,现在也等于是政府控股的了,所以现在政府有绝对的管理权。”
这里的政府,自然指的是汪精卫领导的伪政府,举国皆抗日的当下,他们却甘心当日本的帮凶,肆意地屠杀爱国人士。梅二爷不过是他们所制造的万千血案中的一个。
老金嘟囔了一句,梅二爷早将自己一半的资产留给了苏烟,这些都是苏烟的了,他们凭什么拿走?
这句小声的嘟囔被杨峰听到了,他走过来,杨峰比老金高一个头,他睥睨着老金,脱下了白色的手套,放在了老金的肩膀上,上下晃动。
一旁沉默的陆舟宇也蓄势待发,食指已经紧紧地扣在了手枪的扳机上,这时候他倒像是一头警觉的狼狗。
杨峰说,“中国有个成语,叫做空口无凭。”
老金反驳道,“寿宴上那么多人看着呢!怎么能叫空口无凭呢!”
“哦?”杨峰意味深长地发出疑问,“那你们倒是找那天寿宴上的人来作证啊。”
“老金,别说了。”苏烟阻止了老金。
杨峰回过头,看了一眼苏烟。
目光又落在了陆舟宇身上,只见他撇撇嘴,两人准备离去。
走到门口,杨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说道,“哦,梅二爷住的那栋别墅,也充公了吧。”
杨峰的军靴在地上踢答了两下,忽地转身,走到她的面前,目光落在她的左手手腕处,那里用白色的纱布厚厚地缠绕着,似乎是受过了什么伤。
杨峰对苏烟说,“苏小姐若是要走,记得别墅里的东西都别拿,一针一线都不行,现在可都是公家的了,哦,对了,处里把那别墅赏给我了,以后我会住在那里,听说那栋别墅又漂亮又大,一个人住还真是有点可惜了。”
说完,杨峰便重新戴上了白色的手套,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
杨峰快要走到门口了,苏烟才鼓起勇气,“杨处长!请等一下!”
她大声叫住了他。
杨峰的脚步停下了,背影笼罩在一片逆光之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苏烟走了过去。
随后是“扑通”一声!
苏烟的双膝冲着杨峰跪了下来,膝盖骨处与饭庄的地板砖相碰,发出咯咯的碰撞声响。
杨峰没有回头,只是问,“苏小姐这是做什么?”
苏烟卑微地低下头,抬起双手,拉住杨峰那双刚戴上白手套的手,“杨处长,求求你,你让苏烟留下,好不好?”
他没有理睬她,抬脚继续走,苏烟整个人便匍匐下来,抱住了他的脚。
人是可以卑微到这样的程度。
韩信受得了胯下之辱,勾践忍得了卧薪尝胆。
向一个人下跪,她也可以。
虽然那时的她,比一条哈巴狗还要不如。
她继续说道,“杨处长,我想留下来,我无处可去,我的家人不要我,百乐门也不会再要我,我这辈子,就只有梅二爷这一个靠山了。”
杨峰弯下腰,捏着她的下巴,“阿烟,你是想做自由的燕子,还是想变刺人的玫瑰?”
呵,他自然早就调查好她了,她的祖孙八代他大概都是一清二楚的。她还有什么能骗得了他呢?
苏烟笑得虚假,“我若是燕子,那公子在的地方就是燕子的巢,我若是玫瑰,便甘愿为你折断所有的刺。”
杨峰因为她的巧言令色而哈哈大笑,“你怎么突然嘴变得这么甜了?”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苏烟知道,那是她此生最丑陋的时刻,但她忍住了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尽量咧开了那血红的嘴,笑着答道,“我只是一个女人。”
苏烟清楚,自己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
对于杨峰而言,唯一的价值在于,她是一个女人。
她看到了这个价值,这价值并不高,但她却决定以此利用自己,来换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尽管笑得比哭还难看,但杨峰还是扶起了苏烟,将她抱在了怀里,深深地呼着气,将她发间的芳香深深地吸收入肺部,又缓慢地,长长地吐出来,“阿烟。”
阿嫣。
如此相同的读音。正是这悲哀的巧合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