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4)
作者:
余温 更新:2021-05-17 08:09 字数:4603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开始尖叫,开始四散奔逃。
正在和客人嬉笑的苏烟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手松了,手中的酒杯崩碎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裂成无数的碎渣。
苏烟撒开腿,与人群逆向而行,奔进了屋里,又开始爬楼梯,白色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踢踏作响,没走几步,真该死,高跟鞋的跟子卡在地板缝里,用劲一扯,就断了,可她毫不在意,她继续走,走不了就爬,手脚并用,用最快的速度。那时她的心里只有梅二爷的安危!
那一条路,平时走只要三分钟,为什么这一天却走得那么漫长!
她想冲进房门,可陆舟宇在楼梯口拦住了她。
她的手搭在红漆斑驳的楼梯扶手上,膝盖跪在松软的毛毯上,红酒洒在她毛绒绒的小坎肩上,看起来就像是血。
“你让我进去!”
陆舟宇的声音冷峻,“没有命令,你不许进去。”
她在他的怀里拼死挣扎,直到看见那扇门开了,一只戴着玉扳指的右手从地上缓缓地爬出来,那手上糊着血,接着是另一只血手,捂在地板上,艰难地前行。
野玫瑰看着梅二爷,就像是一只蚯蚓,不,像是一只蜗牛,往门口爬,他每挪动一步,都咬牙切齿,像是受到了千万刀的凌迟。
但他没有放弃,依旧在努力地爬。
他在爬向她!
他看着她,嘴角都是血,满脸也是血,一只眼睛已经没了,成了黑窟窿,流着血,显得另一只流泪的眼睛那么明亮。
苏烟登时哇哇大叫起来。她大声喘着气,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奋力地挣扎,使尽了毕生的气力,终于挣脱了陆舟宇的桎梏,终于冲到了梅二爷那里!
她跪在地上,把梅二爷抱在怀里,手捂着他中弹的腹部,血就像水一样,涓涓地冒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包裹了她,她的天塌了。
可是相比较她的害怕,她的颤抖,缓缓从房内走出来的杨峰又是那么的镇静。
军靴踢嗒踢嗒地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手枪,他蹲下,伸出手帕,擦了擦枪头,叫她,“阿烟,刚才忘记跟你打招呼了,你最近好吗?”
可她哪里会听杨峰的话!
她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最讨厌两面派,”杨峰修长的右手狠狠地捏住了苏烟的下巴,几乎要捏碎,却最终只留下了一句,是对陆舟宇的,“带梅二爷回去,记得收拾好局面。”
陆舟宇神态自若,“我来处理。”
她回过头,望着身后的第三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扭曲,那俨然是她这一生最为丑陋最为狼狈的时候,但和一条命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她揪着陆舟宇的衣襟,揪得粉碎,“求求你,救他。”
“求求你!你就当我求你!”
她曾经在心里笑他的奴颜婢膝,笑他像是一条狗,可是现在,她连狗都不如地求他!
此时此刻,她的身后是沉默的陆舟宇,身前是冷峻的杨峰,地上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梅二爷。
很多年后,苏烟才明白过来,这是唯一一次,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有过的正面交锋。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后了,当时发生的时候,并不自知。
当时她只是不死心,继续挣扎着,渴求唤醒陆舟宇心中对自己的最后一丝怜悯。
但是没有。
陆舟宇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她手足并用,对他拳脚相踢,直到陆舟宇趁机在她的耳边留下一句,“小不忍,则乱大谋。”
小不忍,则乱大谋。
几乎是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又因为场面的凌乱,两人靠得很近,只有苏烟能感到他嘴角的翕动。
如一道雷,她被这句话劈醒,转过头,定定地望着陆舟宇。
他为什么说这句话?他不是杨峰的司机吗?他为什么叫她“忍”?他是在帮她吗?如果是帮她为什么现在不救梅二爷?
一连串的问号在她的脑海里涌现,她还没有弄清楚陆舟宇身上这些年发生的一切,眼前就又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陆舟宇见苏烟放弃了挣扎,将她踢到了一边,自顾自地拖着梅二爷的身体,往出口处离开。
苏烟望着那一长串因拖曳而留下的斑驳血迹,双手缓缓地沉了下去。
一周之后。
苏烟站在了极司菲尔路76号的门口,她穿着素白的旗袍,头发简单地扎着,没有化妆,眼圈也黑,唇色有些苍白。但她无心关注这些。
这一周,她为了梅二爷的事情四处奔走,寿宴的宾客名单几乎都走遍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早在陈曼丽被暗杀那天,梅二爷便已经被盯上了,那个侍应的匕首便是个警告,此后梅二爷手中的权力和资源渐渐被掏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没有利益的事情,又何必冒险。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乱世之中,人人自保都来不及了,哪里有人愿意救呢?
人性本如此,她没有责怪世态炎凉的时间。
宾客名单一个一个地被她重重划掉,最后只剩下了杨峰。
那个将梅二爷带走的人。
彻夜不眠的思考之后,她决定试一试。虽然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选择。
门口的守卫拦住了她,那人比她高太多,睥睨着她,像是看着一个乞丐。
那人问,“通行证?”
苏烟抬起头,“你好,我找杨峰,木易杨,山峰的峰,他是情报处的副处长。”
那人继续说,“大门要淡蓝色的通行证,二门要淡红色的通行证,就算我现在让你进去,二门也不会放你。”
“我找杨峰,请你进去通知他。”她非不听,执着地又说了一遍。
那人也坚持,“每天很多人来找杨处长,你没有通行证,没有预约,就不能进。”
两人都像在自说自话。
他们尖锐地对峙,苏烟挡在门口,一动不动。
终于,那人回过头,对着大门里叫道,“又来了一个疯子找杨处长!”
等了很久,终于有人出来,“你跟我来。”
带着她穿过了二门,上面有蓝底白字的“天下为公”,又进了斜对面的一栋小洋楼,一楼是个会客室,里面有两个女接待员,指着里面的沙发,“你在这里等一下。”
杨峰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坐在了女接待员坐的椅子上,开始看文件。
“杨处长,我把人带来了。”
然后领她进来的人就走了。
她直接走到他的面前,开门见山,“我想见梅二爷。”
杨峰继续看文件,“我为什么要让你见他呢?”
苏烟直接说,“我有你想要的账本。”
杨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要账本?”
“把一个人抓起来,让他生不如死,为什么?唯一的目的,就是他还没有交出你们想要的东西,”苏烟走近一步,把杨峰手里的文件扔到一边,眉眼收紧,“所以我猜是账本,那里有重要的信息——梅二爷的资金去向,你们很感兴趣,但是梅二爷给了我。”
刺啦。杨峰站起来。
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声响。
杨峰拉着她的手,大步流星,“你跟我来。”
他拉她上了二楼,停在了一间大门紧闭的房间前。
杨峰指指里面,“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吗?”
苏烟摇头。
“知道丁默邨吗?”
“知道,丁屠夫。”
那个投靠日本人,组建76号,制造了多起血案的“丁屠户”。
杨峰的嘴角扬起,“这里是丁屠夫的卧室和办公室,可他从来不在里面睡觉,你又知道是为什么吗?”
苏烟不语。
杨峰的手轻扣在墙壁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他睡觉的地方是里面的洗澡间,因为那里四面墙都装了防弹的钢板,他搭建了一张棕棚,棕棚上盖一床被褥,晚上就睡在里面,孤独又冰冷。”
苏烟转身,“我不想听这些。”
“我在家里,也和他一样,但我睡在洗澡间的地上,这样我可以更清楚地听到脚步声。”
苏烟看着杨峰,“带我去见梅二爷。”
他带她上了三楼,楼梯口用铁栅栏阻隔着,杨峰摆摆手。有人打开了铁栅栏,又带着他们往前走。三楼两间房,打开了第二间。里面黑黢黢的一片,最中间的地上躺着一个庞然大物,面朝下,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身型更是肿胀不已,苏烟已经认不出来那人。
她慢慢地走过去,犹疑半天,才敢脱口而出,“梅……二爷?”
地上的庞然大物翕动起来,以几乎看不出来的速度向她移动,他缓缓地伸出手,想要勾苏烟的脚尖。
快要勾到的时候,杨峰冷笑一声,把苏烟猛地一拉,重重地关上了门。
冰冷的门隔绝了她的念想。
苏烟很愤怒。就差那么一点!她紧紧地将双手握成了拳头。
杨峰伸出手,“好了,你看过了,账本可以给我了。”
至少梅二爷还活着,手脚齐全。她只好安慰自己。
苏烟自然没有那么笨,她本来就是来讨价还价的,“可以给你,但我有条件。”
杨峰把手插进口袋里,“你说。”
“我给你账本,你放了梅二爷,一手交人,一手交账本。”
“好。”
杨峰一口答应了。
苏烟的意料之中,但还不够。杨峰背地里会做什么,苏烟并不知道。
他们约好了,三天后晚上十点,在百乐门附近的一个路口,一手交账本,一手交人。
至于为什么是百乐门,无外乎其他,喧嚣是最好的掩饰,何况苏烟对那个地方太熟悉,熟悉到那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
第二天凌晨,她先去了百乐门,找了半天,才在化妆间里找到了谭大班。
几个月不见,谭大班憔悴了不少,她坐在镜子前,刚结束一天的奔波,正在卸妆。
谭大班的头皮根部露出一片白。
苏烟又一次以为是反光,伸手想将那些头发弹到一旁。
谭大班抓住了苏烟的手,阻止了她,谭大班解开了发夹,稀疏的头发飘落在肩头。白花花的一片。原来谭大班已如此苍老。
“是白发,早就白了,太操心,我以前总会定期去染成黑的,就为了给他看,如今都没人看了,还染什么呢?”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已经没有了,又为何要辛苦维系?
谭大班站起来,看了一眼苏烟,右手在她的脸上缓缓摩挲,“但想想,他也许并不会看我一眼,毕竟在他的眼里,我到底没有你们年轻姑娘好看。”
苏烟看着谭大班,摇摇头,“不,您在梅二爷的心里,分量不一样,您也说了,您是他的左膀右臂。”
谭大班的头扭向窗外的远方,望着窗外沉下去的暮色,回忆起往事,“这倒是,我亲眼见证他,从一无所有的小喽啰,变成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富商,想当年他还在十六铺混过,当时身上所有钱都被偷了,饿得前胸贴后背,我就偷偷在后厨给他偷包子吃,大晚上的,我们躲在门口,他狼吞虎咽,身后忽然传来动静,于是我们拼命跑啊跑,然后才发现那是一只猫。”
苏烟被谭大班绘声绘色的讲述逗得笑起来,一时间忘了来的目的,她好奇地问道,“还有呢?”
谭大班也笑起来,她眼角的鱼尾纹如小鱼般浮现起来,“那时候我还年轻,自然也喜欢那些金银珠宝,宝黛罗裙,那时追求我的人也多,但你也知道,有次我生辰,收了不少礼物,金光闪闪,堆满化妆间,姑娘们都羡慕不已,他大晚上的才回来,陪我吃完寿面,忽然把我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子……”
谭大班故意停下了。
苏烟好奇地问道,“里面是什么?”
谭大班说,“一根木簪子,一把木梳子,以及一个木镯子。”
苏烟了然,“那也没什么稀奇啊。”
谭大班摇头,微笑道,“是他自己花了三个多月的晚上,亲手打造出来的,怪不得那阵子我看他眼中都是乌青,原来是熬夜做这些。”
说罢,谭大班伸出右手,脱下手腕处戴着的木镯子,酸枝做的镯子,当初外面抛了光,但戴了许多年了,边缘微微有些发黑,野玫瑰接了过来,手指在上面静静地摩挲,说道,“我生日时,梅二爷想把贝当路的一栋别墅送给我,可我觉得,论心意,这些比那别墅还要珍贵。”
“是啊,这份心意,才是最难得,”谭大班感慨,“这只是两件小事,其实那时还有很多其他事情,都非常令人怀念。”
野玫瑰又问,“那你们为何没有在一起?”
谭大班叹气,“年轻时我不懂,怕累,怕苦,告诉他不想嫁个穷人,可是等他拼上去了,他却遇到了其他更好的人,世事浮沉,遗憾和错过就是这么多,好在我们还能相伴一路,也算圆满。”
爱的形式多样,对谭大班来说,也许正是多年无言走来的陪伴。
苏烟忽然弯下腰,紧紧地抱住谭大班,她觉得累极了,感觉全身都被掏空。她好想倒在谭大班的怀里,就像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那样,酣畅淋漓地睡一觉。
但是她不能。梅二爷还被关在76号里。她不能倒下。
苏烟深吸一口气,“谭大班,帮我一个忙。”
谭大班问道,“与梅二爷有关?”
“是。”
苏烟低下头,在谭大班的耳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