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虚，我总是觉得妄城诸鬼实在无辜，可真的想去讨个公道的时候才发现……”文虚还记得向来不知愁滋味的长音把玩着手中的枯草，看着蔡城高大威风的城门还有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叹道，“如今蔡城，没有什么人知道曾有个望龙镇，就连那个给了蔡城辉煌的城主、大夫都只是书上轻飘飘几行字罢了……”
  是了，如果不是师父经不住他的痴缠，那他也不会知道曾经的蔡城有个属镇叫望龙，出了这样一桩事……可时过境迁，妄城都出来了，怎么还会有人将过去的事情清清楚楚丝毫不差地记着呢？有人说是时疫，有人说是毒瘟，就连莲尘自己都在恍惚……
  人们只要记得闻之色变、避之不及的“绝症”有救就行了……
  但是……
  “文虚，我看你的样子，多半能当个名传千古的……和尚，不如以后你若是当了住持方丈，你便将寺名，唤作‘望龙寺’罢！”
  望龙寺……
  端坐主位的师父年纪不大，看来不过而立之年，可宝相庄严，周身气质宁静，便是坐在那里不说话也让人无法忽视。
  可此时身着住持袈裟的人只是摩挲着手边盛着碗莲的瓷盆，垂目不言，任由下方坐的那些和尚争论不休——这样说完全是不知情的人看到的，实际上是任由那些师兄弟甚至师叔伯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也没能引来想要劝说的对象半分关注。
  文虚方丈要将寺名改做“望龙寺”，望龙，虽说如今世道并没有诸多忌讳，可寺庙唤“望龙”，也不见得好呀！于是寺中管事的齐聚一堂“商量”改名事宜，可一整天过去了，他们口干舌燥，那个提出要改名的人不动如山，丝毫没有改主意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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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横空出现了个望龙寺，广发请柬邀请众多寺庙中修行为的师父前往，一路食宿报销，并说寺中有真正有望成佛的大师。
  ——这最后一条便足够了，于是人们能看见不少光着头的师父们，身后坠着几个或大或小的沙弥，浩浩荡荡往西方去了，有人在师父们休息喝茶的时候耐不住问了，便得到说西边有个望龙寺，寺里有个能脱了肉体凡胎的住持，此番便是由他牵线主导，来一场“佛学交流会”……
  听的人不明觉厉，很是称赞了一番活动的高雅、大师的大爱、众位师父的高尚，然后当笑话一般与别人分享去了，说是一群和尚竟然要交流经书，哈哈，当自己是读书人呀！
  也有和尚听见了这番话，在小沙弥愤愤的时候，轻笑说“世人的看法便是世道，争辩无用，除非你改变了世道”。
  然后小沙弥就被师父关在屋子里抄经，一开始只觉得气愤难已，可又是师命难违，暴躁地抄废了一支笔三张绢，忽然顿悟——哦吼，谁说和尚不是读书人了？经书上密密麻麻不是字难道是墨点么？呵，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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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龙寺的讲经非常顺利，所有人都觉得受益匪浅，于佛法一道上有个可喜的进步。还有许多人觉得，望龙寺的主持方丈果然非同一般，看周身的气场、看那庄严圣洁的面相、看那高深的佛法领悟——我辈楷模、果然我辈楷模！至于对下一代的和尚来说，文虚简直就是行走的藏经阁、活生生的偶像！
  当然，这一场讲经对文虚也是很有帮助……或者说，对讲经时候从不离身的碗莲是很有帮助的！
  因为长音偶尔能出来了！虽然不过短短几日便又是休眠一般的失踪，可对于文虚来说，一年能见几次已经很是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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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龙寺住持是个清风朗月俊秀非常的年轻师父，唤作文虚。寺里的大师、沙弥总要想尽办法隔绝那些“心思不纯”的妇人小姐，结果就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文虚身后开始跟着一个小沙弥。却只有每年夏天那几个月能看见，身量比其他小沙弥都小，问了三四年每年都是十八岁，一张俏生生的脸，一双干干净净的声音，雌雄莫辩的少年音色，分去了夫人小姐们对文虚的一半关注。
  莫说是望龙寺中众人，就连常来望龙寺的人也知道，住持最重视的就是那盆含苞的碗莲，就像住持身后年年十八岁的小沙弥一般，那碗莲的花苞也是几年没什么变化。
  讲经年年都有，都是些或大或小的寺庙举办，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最出名、最让和尚们向往的还是每三年一次的望龙寺讲经，收不到请柬的和尚们只能等讲经结束之后大师们整理出来的册子，可谁都知道现场即时分享和时候转播剪辑是不一样的……
  也正是这些和尚们不远千里的交流，让越来越多多祖祖辈辈没挪过地方的人们认识到原来天地广阔，人外有人，慢慢地就有人拉起班子开拓荒地，当地一个宣布圈地围城，自立城主的人出现之后，新的城池城主便真的是如雨后春笋一般都出来了。可这些与和尚寺庙没什么关系。
  于是让望龙寺诸人觉得有趣的事情，可能就是住持不让离开他实现的碗莲终于有变化了——就在讲经结束之后，跟在住持后头挂了个记名弟子名头的沙弥发现那朵碗莲的花苞不再是绿油油的，顶部露出了些红色！
  这下望龙寺诸人并讲经大会上的大师们觉得明白了文虚住持常年带着碗莲不离手的原因——不是死了的假花，是有佛性的灵花！
  可后来再怎么讲经。讲经再怎么高深那花都没变化了，后来也没人再说这事……
  那个小沙弥也不见了踪影，住持说是心性不定放他下山还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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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也是真的山上，望龙寺本是西边不具名的村子里众人东平西凑修葺出来的，为了记住他们从洪灾中逃出生天的经历，后来村子里的人三三两两离开，又成了无人的荒地。再后来只有一间房、一座佛像的寺庙迎来了个抱着个婴儿的和尚，又和尚又收留了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民，索性将整个村子都当做寺庙安家。
  机缘巧合之下又从裂开的佛像中找到了许多银钱，重建寺庙的时候在后山发现了个山洞，里头全是经书……
  曾有人问当时的住持和尚，为什么一定要文虚做这个住持，并且不准任何人质疑文虚？住持摇摇头，看着越来越好的寺庙，和寺庙后头薄雾笼罩的山，轻声道：“若此世有人要成佛，那一定是文虚。”
  他们都说是住持对文虚寄予厚望，可住持知道，在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有声音告诉他，往西走会遇上个弃婴，抚养他、教导他，他想要的就都能得到。
  所以捡到文虚的时候，他说他要再活三十年；到了破败的村子的时候，他说他要银子；寺里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他说他要经书……
  欲壑难填，所以他最后在对文虚生了恶意的时候，他的三十年便也到了头……可看着文虚就算面对如师如父的自己将要死去时依旧平淡的样子，他才想起来，当年那声音最后说的——“此世终会有佛，这个佛只能是文虚……”
  他得到这些不是因为他的机遇，而是当时正好遇上了——他没了文虚早就是一抔土，文虚遇见谁都会是文虚……
  所以最后他能做的就是让文虚做这个因为文虚才存在的寺庙说一不二的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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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虚在发现讲经对长音终于没有用处的时候，让人在望龙寺后山僻了个小院，安了小厨房，轻易不再出门。
  有人说住持怕不是“木屋藏娇”了吧？可看着住持日益高深的佛法和看不清面容的样子，这话说得心虚极了。依旧是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后山的小院子里，选了曾经的记名弟子做徒弟，让他天天早出晚归上山聆经。
  看着新收的徒弟果然是有悟性的时候，告诉他次日让众人在议事堂等着。
  一夜白头，鹤发童颜，多年容颜没什么变化，但看过去总觉得被薄雾柔光遮住看不清容颜的住持出现在众人面前，说是要定下新主持。众人以为住持是要悟道坐化，可住持对着新主持说的，却是他要圆寂了！
  寿命之限，丝毫没有体现在文虚身上，可此时他说他要圆寂了！
  又对着堂中一脸震惊甚至呆滞的徒弟道：“此世有佛，望勤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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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主持辞别文虚的时候，受同门所托也有自己疑惑的原因，还是问文虚，是不是成佛无望，所以……
  那时候文虚看着手边空了许久的瓷盆，里头不见那个人人都说是灵植的红莲，可眼前还是有长音化作小沙弥时日日跟在他后头的情景，耳边回荡着长音的笑声、说话声，还有那句“文虚，我要走了”……
  然后文虚闭上眼，寂寂道：“我见着了接引道人，我问他西天可有红莲小妖？他说四海八荒九重天都不曾有什么妖。
  那时候我便明白，从长安、江南，到药草精怪红莲小妖，也许都是假的。我即便成了佛也见不着她，不如弃了佛道。也许轮回往生……轮回往生……”
  那时候新主持不懂师父为何弃了成佛舍了永生，可后来就算他看好的小和尚弃了往生做了个小笨驴他也不懂……
  再后来此界出了个成佛的和尚，就在盛名远扬的望龙寺中，祥云笼罩，梵音阵阵，就是一瞬间的瑰丽奇景也让人终生难忘，甚至后来口口相传、著书详说。
  偶尔也有人想起当年那个比这位更加像成佛之人的文虚住持，说造化弄人。
  这话传到金城，白发苍苍的男人摆弄着手下的盆栽，怔忪许久，才抚摸着视若珍宝的盆栽，呢喃一般道：“造化弄人……却是是造化弄人，若是没有那个跟在他后头的小姑娘，成佛只说哪里需要等到这时候？”
  可让他细想，那个眉目冷淡沉默寡言的和尚和机灵活泼的美貌少女都没了具体的模样，寥寥记得的，也只是难以想象——原来那样淡漠薄情的和尚也会有为了个女子放弃大道的时候啊。
  斯人已逝，便连故人都不算，只是……
  老得行动迟缓却偏偏既注重形象的段舒看了看天色，将细细修剪的盆栽捧起来往屋子里走去，带着情意的眉眼全然不像个老人，摸了摸一朵开得正好的红花，轻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个端着架子的文虚和尚活该？
  莲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