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红着眼睛耐心将悲伤恸哭已然无力的儿子哄睡时，天边的红霞正好打进屋里来，不用到跟前就觉着炫目得很。
  出了三人平时住的后院，原本做待客用的前院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让人有种给庭院染上颜色的不止是这晚绚烂的晚霞还有那些已经没了力气呼喊的人身上漫出的血雾……
  ——陈老爷死了。
  死在去别处置办“新鲜货物”的路上，前几个月有人从外头带回来了几个小物件，闻所未闻极为好看，那人也不过是平常的马夫，没想到有这番机遇，只几个物件就能让他在城中置办下个小院子，将家中一应人接来享福。
  那些小物件都是高价卖出去的，陈老爷就得了一件，是个晶莹剔透的簪子，诚然比不上成竹夫人手里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作陪的琉璃杯子，但也叫陈夫人爱不释手了。
  陈家小公子向来沉稳，被父亲送到书院读书更是克己端方，但见到这件琉璃簪也忍不住多看几眼，就算陈夫人疼爱独子，却也不愿将丈夫的拳拳爱意轻视，于是陈小公子看了那玉簪一眼便被陈夫人妥善保管起来。
  陈老爷爱重妻子，却也不忍让独子念念不忘，于是拜访了那个马夫，花了好几天终于和成功混了个富家老爷身份的马夫称兄道弟，然后得来那人说的地方，做了一番不会做这种买卖，只去寻几件买下权做自家收藏的承诺，终于得到那人松口说下次可一同出行——金城琉璃如今紧俏，多的是老爷夫人巴巴地等这人再带回来一批，若是陈老爷不跟着一起去，到最后也落不到合心意的琉璃物件。
  陈老爷出发离开金城那天是个极好的艳阳天，陈夫人带着陈公子一路送行至城外，最后还是周边众人打趣说不如再备上马车一家人一同走的时候，陈老爷在外常冷着的脸倏忽一红，好似一瞬间回到了那些年在书院教书的先生，对妻儿低声说了句“等我回来”便骑着马走了，身边正是那个发了财的前马夫，憨厚老实，换了好料子也是极朴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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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陈夫子没能回来。
  念了几天书的男人们、大字不识的妇孺们，因为仇恨聚在一起也能想出了不得的计谋！
  哪里有什么别处来的稀罕物什！
  物什是稀罕，但都是当年被流放的那些人偶然从别人尸身上搜来的。
  虽说是流放，但到底留了几分念想，却没想到最后得来的是他们被马贼杀灭了的消息——只为了他们身上的一点水和口粮！
  流放之地极苦，那些人搜到的不过是已经被别人搜刮过留下来没人要的东西，没有集市就连人烟都少见，好在那些流放了的人是在一起，过了好日子的几人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抱成一团也顺当活了下来。
  搜到那些琉璃物什时，原本不想要，可忽然想到远在金城的家人们都么见过这稀罕玩意儿，有生之年……若有生之年能回去也可以做个赔罪的物什。
  陈家越来越好，有人辗转求过来，说是已经罚了几年，能不能求个情让那些人回来？又说绝对不会到金城来碍眼，只求能在远远的村子里种田，只要能一家团聚……
  陈老爷看着派来求情的代表——也是当年在陈老太太手下有几分体面的老嬷嬷，如今满面风霜，皱纹深似刀刻。
  怅然一叹，倒也没了当年气愤非常的感觉，便允了此求。让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厮去城主府说一声，销了当年的案子。
  案子销得快，毕竟是苦主自己同意的，于是得了消息的那些人家派了几个男人搭伴往流放地去了——可他们时运不济，明明接他们回家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偏偏遇上了凶名远播的马贼，都没来得及说“东西拿走留我们一条命”，便被一刀捅了个对穿，鲜热的血溅在沙子上，命就这样留在了异乡。
  与亲朋的最后一面还是一个连一个地被绑在一起，挎着刀的侍卫隔开涕泗满面的人群，悔恨也是无用……
  好容易走了月余，终于打听到“当初被流放来的罪人们”的下落，满心欢喜赶来的人们见到的，就是横七竖八躺在沙漠中，胳膊大腿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或是开膛破肚的尸体，秃鹫在飞，鬣狗在吠，只这几具尸体便叫它们过了几天好日子……
  那天有些打猎手段或是平日老实干活的男人们红着眼咬着牙追着那些鬣狗打着那些秃鹫，牙龈都出了血……于是满怀希望去接父亲、叔伯、兄长的队伍最后带回来的是几个秃鹫鬣狗的尸体，一些极为好看的琉璃物件，还有几个装着骨灰的坛子——路途遥远，且尸身已烂，只好当场烧了带走……
  不在金城住的人们如何看着那些骨灰遗物嚎哭只有邻里们知道，再说被罚没了财产无颜在城中待下去的众人倒是共患难，索性自己搬得远远的住在一起，几年过去过得倒是不错，互为姻亲也更是亲近，原想着当家的回来之后生活会越来越好——却不想只接回来他们的骨灰！
  他们恨，恨陈老爷不留情，恨陈老爷一意要求判他们流放，恨陈老爷说“不计较”太晚……
  原本想放火烧了陈家的人们哭得无力想着发了丧之后进城去。
  可行动前一晚做最后计划时，忽然有人说“最好陈家那厮也受这尸骨不安的罪！”
  于是觉得只放火烧了家产的“惩罚”过轻，他们可是“丧亲之痛”！那天那处只有几户人家的地方亮了一夜，天亮时有个平日里在城外做马夫的男人揣着琉璃物什往金城城池走去，目标明确地叩响了城主府的门……
  琉璃物什大火，众人上下打点终于将一个簪子送到了陈老爷手里，陈老爷还欲给儿子买一个，却得到“再没有存货”的回答。
  后来有些孩子哼唱着称赞琉璃的儿歌，马夫买了宅子回到金城，“偶遇”陈老爷的次数很是不少，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
  有日吃酒有些上头，憨厚老实的马夫忽然说“你若想要琉璃物件，过几日我要再去一趟，你可与我同去”，醒后做了酒后胡言忘了自己说过什么的样子，越发勾的陈老爷心痒，看妻子珍而重之对待琉璃簪的样子和儿子很是喜欢的眼神，陈老爷日日想“同他一起去”的可行性……
  于是马夫终于松了口，说可以带着陈老爷去，有再三说“我们性情相投，我当你是兄弟才带着你！你可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人！”
  陈夫子只当马夫怕他截他生财之道，连连保证只买家中珍藏的数儿……
  那日出行天气大好，柔情蜜意别了妻儿，只想着要给妻子多备几个琉璃簪——不对，是几套首饰，这样就能带出去了；又想给儿子买些镜片——书上说有水晶镜片，大致琉璃的也有；自己，自己可以到时候再看……
  陈老爷想的美滋滋，忽然一只箭当胸穿过，那个憨厚老实与自己称兄道弟的马夫忽然抽出一把刀向陈老爷身下马匹重重砍下，一脸狰狞，满眼恨意，又是一只箭射来……
  身体越来越冷，恍惚间看到自己的妻儿在笑，又看到有好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双眼通红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失去意识前，陈老爷听到有什么东西往自己这边奔来，一口热气满是腥味儿，多半是吃过血肉的大狗……
  陈老爷没能带回来合心意的琉璃物什，甚至自己也没能全乎地回来，只一坛子骨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