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从梦里醒来，她已经好久没有梦见自己的母亲。
  幸福的剪影。
  一家三口又回到了以前的老房子，爸爸蹬着三轮穿梭在狭窄的弄堂里，霏霏坐后车褐色的牛皮加座儿上，紧紧地箍着爸爸那会儿水桶似的粗腰，嘬着一颗可乐味的棒棒糖。拐了三个弯儿，爸爸总会叮一声车铃，告诉坐在院子里缝纫的妈妈，父女俩回家了。于是，妈妈就会放下手中的针线，回厨房再温一温锅里的热汤。
  那个时候，霏霏妈妈攒了很多很多，关于老弄堂的创意。
  她把石库门的狮子门扣、正对天井的客堂间对窗、通向二层楼的横置单跑木扶梯，砖瓦、斜坡等或对称或呼应的建筑元素，都巧妙地融进了服装设计之中。于是就诞生了一本厚厚的，“乡弄剪影”。
  在梦里，霏霏清晰记得，母亲抚着自己的额头，轻声在耳边说的话。
  “下个礼拜，妈妈就要召开时装发布会了，这画册里的所有设计，都会登上巴黎的舞台。你要记得来哦！”
  霏霏从床上坐起，感觉两腿发麻，原来身上压着一本厚厚的设计手稿，是妈妈的“乡弄剪影”。
  半年前，霏霏在家整理行李。她宁可少带几套衣服，也要把母亲生前的珍藏手稿都塞进行李箱。每次打开边角泛黄微微起卷的画册，霏霏就感觉又回到了妈妈的身边。
  这一次，又想妈妈了。
  霏霏细细回味着，梦里妈妈告诉自己的话。如果真的有机会让妈妈的作品登上巴黎的舞台，霏霏会帮助她实现这个梦婷吗？
  她心事重重地合上画册，放回到了客厅的书橱里，准备出门。
  得知出卖团队的人就是戴维，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
  人人唾骂着这个背信弃义、吃里扒外的小人。
  “够了。”
  秀场，即是战场。
  谁更早抵达现场，谁就占得先机。
  批斗甚至是谩骂，只解一时之气，无益于问题的解决。
  自己的发布会近在咫尺，倒计时争分夺秒。眼下，工作室亟待解决的是，如何在剩下一周不到的时间里，推翻之前所有的设计，向死而生。
  以及，如何在发布会结束的第一时间，用法律武装自己，向可耻的偷窃者出兵讨伐。
  于是，马修想到了一个人。
  “喂？”
  “小茜，是我。”马修倚在工作室的院子里一颗垂垂老矣的槐树旁，漫不经心地磨着脚边的几颗碎石子。
  “有什么事就长话短说吧，我五分钟之后要开个紧急会议。”
  “戴维偷走了我们的新品创意，给了瑞可。”这一次控诉，马修情绪已经缓和很多，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故事。
  “起诉的具体程序……”
  “诉讼方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两人之间的默契，就在于你懂我，而我信你。
  “那你发布会，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还来得及吗？”小茜写字台上的工作日历，距离标着星星的日期只剩下六天。
  瑞可的这招“釜底抽薪”，就为了一雪新锐设计师大奖赛的前耻，看马修的笑话。
  “制作成衣我不怕，只是担心这么短的时间里，拿不出过硬的设计……”
  谁能解燃眉之急？
  马修有过一丝向正在度假的伯父求助的念头，但很快被自己否定。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要不要考虑……？”
  不知为什么，小茜的脑海里突然划过了霏霏的名字，却被马修误解成了另一种可能性。
  “不会。我绝对不会改时间，更不会取消这场发布会！”
  他是如此地斩钉截铁，破釜沉舟。
  也是硬生生地把小茜嘴边的话给塞了回去。
  逃离巴黎地铁的“魔掌”，才释放了手机上可怜巴巴的信号。
  霏霏从地铁站出来，向学校方向走去。她要赶去上正廷的药物化学临床实验课，今天是第一次在实验室上课，瓶瓶罐罐的世界，让人既害怕又好奇。
  手机震动，显示有一条留言。
  霏霏点开语音信箱，回拨了小茜姐的手机号。
  “喂，小茜姐？”
  “霏霏，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马修他，”小茜强行抛出一个霏霏不得不接的包袱，“他现在遇到了一些问题……”
  “马修？”霏霏一脚踏进教室就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紧紧捂着话筒口，“他怎么了？”
  于是小茜把噩耗简而言之，以及马修团队将要面临的举足无措的猜想，都告诉了霏霏。
  “他怎么能这样！”霏霏义愤填膺，差点打翻了桌上玻璃烧瓶里的碘水。
  或许，正在埋头秤算药剂配方的正廷，没有注意到教室后排的一番动静。
  实验已经开始，霏霏却无心上课。她悄悄插上耳机，腾出的双手偶尔心不在焉地拷贝邻桌的操作步序。
  “那现在呢？”倒计时仿佛一分一秒扎在霏霏的心上，“全部推翻重来？”
  “他正犯愁呢。”
  铁架上的玻璃烧杯和蒸馏管遮住了霏霏的视线，簇拥在正廷周围的迷妹更是把讲台围得水泄不通。示范的实验步骤她一点也看不见。于是，她只能按图索骥用量筒秤取10毫升的碘水和4毫升的四氯化碳。回头偷瞄邻桌的步骤，却发现他已经在奋力摇晃着分液漏斗。
  “霏霏？你还在吗？”小茜关切地询问道。
  她赶紧把断了的思路重新捋回来，“在的在的！”
  又一个戛然而止的停顿，霏霏努力回忆，刚才和小茜姐聊到了哪里。但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昨夜的梦又浮现在眼前。妈妈的背影、院子的老缝纫机、书柜里的设计手稿……
  对，“乡弄剪影”！
  “或许我可以帮忙！”在还没意识到自己曾经毫不客气地语伤马修、且还没有解开彼此的心结之前，霏霏兴奋得像一只重获自由的小鸟，为了翱翔蓝天，她愿意做任何事情——也包括和马修分享，自己母亲生前的服装灵感。
  只是扑腾几下翅膀，霏霏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双脚还绑在一个赌气的牢笼里。
  “我以后再也不会踏进你的工作室半步！”
  甩在马修脸上的最后一句话，被弹回了自己身上。
  她很想帮马修渡过难关，但是拉不下面子，霏霏没有办法把妈妈的画册亲自交到马修的手里。于是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搪塞回去，“小茜姐，我现在在上实验课，没有办法回家取画册。”
  “你可以让他直接回家拿，在客厅的书橱里。”
  这话告诉别人都会觉得很正常。只有小茜知道，霏霏和马修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
  不过眼下，彼此深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先处理。劝言刚到嘴边，小茜又咽了下去。她想赶紧先把好消息转告马修。
  这时，邻桌把烧杯中的透明液体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了广口瓶里，然后迅速堵上活塞，萃取实验告一段落。
  挂了电话，霏霏加快步伐把液体都混在了分液烧杯里，回忆起了刚才似曾相识的来回摇晃。几分钟后，霏霏把混合成了紫粉色的分层液体又放回了铁架台，轻轻转动活塞，释放了下层的液体。
  沿着烧杯内壁缓缓流下的是无味的淡紫色液体，霏霏出神入化地观察着，第一次发现，枯燥乏味的化学也有引人入胜的地方。
  至于分液烧杯里剩下的透明液体，霏霏也充满好奇。她揭开了活塞，凑近一闻。突然的一阵晕眩，蒙住了霏霏的双眼，堵住了她的嘴。
  她下意识地躲开，刺鼻的气味，伸手去取桌上的空烧杯。却一不小心，打碎了置物架上满满一杯未知的透明液体。
  “哐当——”玻璃破碎一地，透明液体一溢而出。瞬间，刺激的味道刺破空气中的每一个细胞，发疯似地群魔乱舞。
  窒息般的晕眩感紧紧箍住了霏霏的脑袋。
  她失去知觉。
  倒在地上。
  这一摔，倒是成功吸引了把正廷团团围住的迷妹们的注意力，她们闻声纷纷向教室后排张望。像一捆麻绳，松开一个袋子，又系上了另一个。
  “什么情况？”
  “怎么了？”
  “她没事儿吧？”
  学生们把霏霏团团围住，窃窃私语这又是什么吸引教授注意力的猎奇手段。直到霏霏的邻桌惊慌地大叫，人们才开始警觉起来。
  “不好了！教授，不好了！她，她晕倒了！”
  “大家快让开！”
  正廷大声呵斥，空气不畅通只会加剧空气的堵塞。虽然他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念头已经隐约闪现。
  果然。
  脸色苍白的霏霏，瘫倒在地。挥发危险的气体早就“肇事逃逸”，实验台上只剩下一堆打破的玻璃碎片，和一张依稀可辨的白色粘纸。围观的学生又簇拥而上，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试剂，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上面标注着几个字——高纯度乙醚。
  “快，给我让开！”
  正廷跪在地上，一把抱起霏霏，就往门外冲。丝毫没在意自己左膝盖磕到的玻璃碎渣，以及渗过外裤的隐隐血色。
  实验课被迫中止，男学生们兴高采烈地逃离教室，剩下闷闷不乐的几个女学生相互抱怨，为什么自己没有被命运选中。
  正廷吁着粗气，拼命奔跑。什么都不敢想。
  可是一年前，发生在老实验楼里的一场意外，可怕的画面又在眼前闪现。实验课上的一个女学生，因为操作不当而吸入大量乙醚，导致中毒昏迷。当时抢救如果再延迟几分钟，她也许就会有生命危险。
  那个时候，正廷是老教授的助理，他紧跟其后，寸步不离，丝毫不敢怠慢。校医生再三叮嘱的话，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上。而那场意外也在他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化学能救人，也能杀人。当它锋利的刀剑刺向无辜的人，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无情、最冷血的武器。
  这一次，利刃刺伤了霏霏，血迹沾上了正廷。
  看着怀里惨白冰冷的脸和从自己胸前垂落一旁的手臂，有一瞬间，正廷把自己当成罪魁祸首钉在了十字架上，自责得咬牙切齿。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霏霏本不用千里迢迢赶到这个校区，更不用选修这堂枯燥乏味而又危险重重的实验课。她的到来，只为得到自己的原谅。只为证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是自己高傲的自尊心伤害了她。
  是自己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