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县城之行
  九里坑村外的公路尽头，停着一辆草绿色解放牌卡车，车尾掛着“08”打头的上海籍黄底黑字车牌号。
  邵先锋正帮着村民们，把小核桃、香榧子等土特产，分别装进麻袋里，司机小陆根据每个人报得土产数量，分别用肥皂、火柴、白糖等紧俏物品，以货易物的方式进行交易。众村民完成交易后，高兴的打过招呼离去。有二个村民托邵先锋带几篓木炭，到县农资收购站，可以多买个几毛钱。
  “小高，我昨天刚从上海回来，裘世豪今天回来。晚上大家碰个头有事商议。说着话，小陆递上一块花布接着说：“侬看，漂亮伐！”高山峯接过包扎好的花布，上面附一张印有“上海老大祥绸布商店”字样的包装纸。
  “我和裘世豪逛了几个大布店，最后在南京路这爿布店看中买下的。布票是用全国粮票换的。”他说着把剩下的全国粮票和钱递给高山峯。这全国粮票是高山峯到县上山下乡知青办，申请补助来的口粮，和修建皖贛铁路的铁建四局的工人师傅换来的。
  “花布真漂亮，小周肯定喜欢。”高山峯把花布放在驾驶台上，招呼邵先锋上车。一路上，他们交谈着，邵先锋虽然跟着学过几句上海话，总因二人语速太快，和陌生的语言环境，不能听懂二人之间的话语。他觉得无聊，虽然不抽烟，也从驾驶台上拿起香烟，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卡车沿盘山公路下行，车后扬起沙红色的尘土。公路极窄，一道接一道的急弯，直让人手心揑出汗水。这会儿，小陆全神贯注开着车，一会儿依峭壁盘旋，一会儿临深渊起伏，坐在车上，能见下方山谷中一节u型盘山公路。尤其是车要转过山道急弯时，根本看不见对方来车，小陆会长按喇叭警示。好在山区公路稀见车辆，偶遇交会车，因为我们大都是下行，会选路基稍宽的地段，慢速或停车避让，上坡的车在交会时，也会按二下喇叭示意。
  卡车在山窝里，盘过几座山，一个急弯后是一条大直线下坡，柏油路面由此开始。坡底是一段平坦的公路，傍着一条河流。两旁及纵深的山坞里，都是徽州特色的民居。从坡上望下去，黑压压一片屋顶，跌落有致的马头墙，鸱吻耸拔。
  见少量民居时，粉墙黛瓦，是一种美感。当屋顶黑瓦连成一片、一大片时，层层叠叠折上去，鸳瓦鳞鳞，粉墙矗矗。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幽雅，醒目时，亦是一种攝人心魄的壮观景像。
  其间，有一栋水泥二层小平楼，是公社革委会，和供销社的所在。
  卡车停在路边的锯板厂门口，邵先锋招呼工人往车上装樟木板，最后把装有土特产的麻袋和炭箩，堆在板材上，继续上路。
  前行不远处的公路上，一个写着“停车检查”的木拒马，挡在公路当中。路旁一小木屋的门边，掛着一块长木牌，上用黑漆写着“溪口竹木检查站”。
  小陆按一下喇叭，靠边停车，高山峯拿着花布下车。木屋里出来一个手臂上戴红袖箍的年青人，冲着他们高声打招呼：“高峯、先锋，估计是你们，快请！”
  “小周”高山峯把花布递给他时说：“包你和婉眉滿意。”看着小周要掏口袋，忙摁住他的手又说：“又见外了，不要客气，我可没少给你添麻烦！”“那喝口茶再走。我还有话和你说。”说着，拉着高山峯到一边，悄悄地说：“大后天，站长家新屋上梁，我们都去喝上梁酒。”“又要麻烦你！我们明天上午回来，中午帮我备几个菜，请你和站长吃顿便饭。”小周一边答应着，一边搬开公路中央的木拒马。
  到县城外的上海后方基地六八三车队，正是吃中午饭时间。小陆带着他们到车队的食堂吃饭，有二个司机正在吃饭，忙起身和高山峯打招呼。食堂苏北籍的胖阿姨，特地用大号碗盆，给高山峯他们盛饭菜。吃罢中饭，他们背起背包和背篓上街。
  县城很小，一条正南偏西北走向的大街，二、三十分钟能走一遍，数十条东西走向的横街，内容很丰富;县革委会、医院、戏、影院、学校、缫絲厂等，以及众多民居都在横街上。
  他们进了一家类似收购的综合商店，二开间门面，店堂很有深度。邵先锋递上介绍信，老师傅看也不看，随手搁在柜面上。他们一直走到最里面，这里没有柜台，靠墙的地上，零乱的堆放着一些旧木雕件和砖雕。
  高山峯对一起进来的老师傅说：“有些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希望这一次开价能高些。”“上次和你说过，我们是受国家的委托收购的，严格按国家牌价收购，既不会给你低，也不会给他高。”高山峯先从背包里取出四只白玉环，比手腕上戴的玉镯要大二号，玉环本来是掛在太平庄第三进楼房的四角，可能是用来镇宅避邪的。
  老师傅仔细查验物品，逐件报价：“白玉环四只，二元一只。银酒杯六只，一元二角一只。铜香炉一只，三元八角一只。铜蚀台二只，三元二角一只。怎么没有配套的银碟？”“银碟在家里，还能用。”除四只白玉环，其他东西都是从花坑李氏祠堂的角落里找出来的，是弃之无用之物。
  当老师傅看到邵先锋从背篓里取出的物件时，顿时来了兴趣，这都是些老式雕花大床、花格门、扇上的雕花板。
  高山峯走出店面后，拿出二张面值拾元钱给邵先锋说：“一人一半”“这么多？你应该多得些。”邵先锋说着话，已经接过钱，攥紧在手心里。“你看见店堂地上那些木雕件吧，太平庄上不要太多，刚才我问过价，很值钱的。”“怪不得，你蹲在那里看了半天。”“我在研究榫卯结构，怎么把它们从柱、梁上拆下来。”“真要拆啊？被我爷发现，不得杀了我！”“这次招工，我要走的，拆不拆还不是你自己拿主意。我跟你开玩笑的，不能拆。以后六八三车队这条线，要你自己跑，好好赚些钱，才能正经把玉芳娶进门。”
  回到六八三车队的职工宿舍时，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寝室里有三人在等候他们。“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我陪先锋去看了场电影，他还没在县电影院里看过电影。”“不晚，我也是刚洗好澡。来！来！大家坐下吃饭，边吃边聊。”裘世豪拉着他们上桌。小陆端着一只大号搪瓷盆放在桌上，盆里盛着三只如拳头般大的红烧野鸽。“侬闻香伐？”“这三只野鸽，是昨晚在村头的树林里随便捉的。”“嗄便当？我和你们一起去捉。”“你不晓得，我们那里的乡规;鸟和蛇是不能捉的，只能偷偷摸摸的。”邵先锋没经介绍，还不认识对方。
  “小高、小邵，我给你们介绍个新朋友，这是我小舅子;小叶，他今天跟我车过来的，他想托你们搞三方老柏树料。”裘世豪1.80米的瘦高个，他一双大手分别搭在高山峯他们的肩上，把他们按坐在长方桌前，自己挨着高山峯坐下。
  桌上的菜是从食堂打来的，另外加了一盘皮蛋拼花生米。“小叶，这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上海知青高山峯，他叫邵先锋，他俩的路道不要太粗。”小叶闻言忙拿起酒杯说：“初次相识，老听姐夫提起你，大名贯耳，我七二届，是小阿弟，来！小弟敬阿哥，我先干为敬。”小叶喝干酒，杯底朝下，转过头亦同时朝邵先锋注目示意。
  “和小叶讲过伐？木料长度不能超过一米八，不然运不出来。”“讲过了，就照一米八长度。”裘世豪微微品了一口酒。
  “小邵，你以后到上海玩，我带你玩遍大上海，……。”几杯酒下肚，小叶和邵先锋两人是相见恨晚。“小叶，你放心，我会挑最好的老柏树料给你，……。”两人年令相仿，话语投机。
  高山峯和裘世豪正在商量;溪口检查站站长家起新屋送礼的事。“还是老规矩，每方加十元钱，三方三十元够送礼。当然，小邵会在木料中放些尺寸，不让小叶出这个冤枉钱。另外，三条飞马香烟是小周送站长的，我看我们出钱送他。”“香烟我买好了，飞马的烟票不紧张，你可干万少让我们搞大前门之类的紧俏商品，上次，我们是费了……。”裘世豪起身拦住小陆的话头说：“只要他们肯收，再多也好说，办法比困难多，这条路一定要铺好。”他坐下后又说：“等一会，你们洗好澡，香烟和二十副樟木板的钱给你们。”“不急，板料有廿二副，你和小陆各落一副下来”
  “小高，你们在澡堂里把内外衣，好好抖落、抖落，把身上的跳蚤抖干净了。上次，你和小邵住了一夜走了，我俩第二天整晚没睡好。”裘世豪接过话头说：“小陆，就侬话多，明天把被褥拿出去晒晒，拍拍就可以了。”
  “小陆，你说什么跳蚤？这么厉害？”“小叶，你是不晓得，上海的蟑螂和臭虫，这里少见。这里有两种虫，上海绝对没有;一种是夏秋季节的小黑虫，刚见它附在皮肤上，就咬上了，奇痒无比，来无踪，去无影，躲避不及。还有一种是眼下秋冬季节里，最能折腾的跳蚤，它乱爬乱咬，像开垦它的处女地似的，实在令人讨厌。”
  小叶知道小陆说话喜欢形容、夸张。他反而提出明天和邵先锋他们一起去花坑玩，邵先锋爽快的答应了。“小叶，侬以为遊黄山，他们那里都是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尤其那个黑石崖，真没见过这么吓人的陡坡。黄山天都峰你都吓得不敢上，黑石崖还要陡，坡都陡成这个角度。”裘世豪用手势上下垂直的比划着。接着他又说：“记得今年春天那次，我上黑石崖，上了一半不到，实在上不去了。更要命的是，我想打道回府了，却也下不了崖。在小邵的帮忙下，才爬下峭壁，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像侬这种没锻练过的身板，肯定不行，侬还是给我太平点。”他说着眼睛看向邵先锋说：
  “小邵，你们这里的方言，玩发戏音，这个戏音和上海方言的死音差不多。你叫我们到你家里去玩，说成到你家去死，你讲这谁还敢去。”说完自己大笑起来。
  吃罢饭，小陆催他们去洗澡：“洗好澡，我们去小礼堂看电视，小邵，你还没看过电视吧？”邵先锋在小礼堂，见识了平时锁在木柜中的小电影，真觉得神奇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