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若有来生
作者:于田      更新:2021-05-16 12:18      字数:3924
  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醒来时天已大亮,下着磅礴大雨。我掀开锦被起身,发现昨日的伤好了大半,身上也没什么特别疼的地方了。
  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灌进口里,神思一下子归位,我讷讷地看了四周,确定是方堂殿,便打算去寻景朔。
  可又想知道凤郁现下是个什么情况,我边走边想,头不住地往外看。
  外面磅礴大雨下个不停,雨水从黑釉瓦片叠盖的屋檐上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道水晶透明的天然帘障。我里里外外寻遍了整个流光园,却连景朔的半个影子都没见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时时闪着轰隆隆的巨鸣雷响,心里不知为何感到有一点点的不安,想要找到景朔的念头更加强烈起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声战鼓擂擂的声响,我不禁陡然一颤。看来各方王室已经打起幽冥王都的主意来了。
  我立刻跑过山茶几近凋零的青石子路,几步越过了流光园中心荷塘的木拱桥,正要推开眼前的门,突然手上传来一股排斥的力道将我弹飞回去。我愣了愣,过去谨慎地碰了碰,才发现原来有道仙障。
  “你想去哪?”
  身后突然传来了轻如蜻蜓点水,微风抚柳的声音,毫无波澜。我震惊于这个声音,因为我从没听到过,却几乎想都没想就确定了是谁,她不应该在这的。缓缓转身看向身后黑瓦的亭子,六角飞檐下挂着被风吹乱打转的宫灯。只见亭内石椅上默然坐着一个身穿玄色长裙的女子,殷红似血的花纹勾勒出裙边上一朵朵半隐半现在雾中的柔美红莲,柔顺的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束住,大半张侧脸都隐藏在松松束起的发内。这样看似闲散性情的人,我却是一下子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天上地下,唯一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女子——不是落姚女帝还能有谁?
  “景朔呢?他在哪里?”我等不及向她问道,虽然声音是一贯的冷静,但内心的不安变得越来越剧烈,礼节什么的固然都抛到了脑后。
  她却只是摆弄着手中的一支洞箫,声音幽幽的,仿似没有生息:“主殿。”
  “我知道这是你施的仙障,麻烦打开它,我有事。”既然我已经忘了礼节,那不如就全抛了好。
  “禁制是我设的,有什么事坐下喝口茶再去。”说完顺手用手上的紫竹洞箫轻轻点了一下桌上的陶铸茶壶,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她说话时声音平静得就像喝茶倒水一样,我不禁心生恼怒,继而转身去施法打破仙障,不在理她,原本以为会困在这很久,没想到花了几成妖力一刻钟时间便破开了。
  没时间想这其中的不对劲,我迅速招来朵云便匆匆赶往主殿。
  一路上黑云滚滚,大雨倾盆而下,才不多久一身衣服全湿了个精光。天上已经雷雷作响,伴随着远处不断逼近的战鼓声,心里的不安更强了。
  到了主殿上方,远远看过去,确实只有景朔一个人,熟悉的天青色长袍,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我一下子便加快了速度,结果一个不稳便乱滚带爬地从云上跳了下来,立刻引来了景朔的注意。
  “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微带惊讶,眼里却都是复杂的神情,接着看着我身后,低头拱手道,“女帝……”
  我转身才注意到,落姚一直跟在我身后,我竟半点没察觉。一身衣服全然没有湿透,雨水落在衣裳和发上自然形成露珠顺势而下,全都落在了地上,她身上半点水汽不沾,闲闲地站在一边看着远方天际。
  “既然都要来,来得早和晚并无区别,有些事拖了反而不好。”说话间,她两眼淡淡地看着景朔。
  景朔脸上表情难得的复杂,却也只是乖乖应了一声“是”。
  “我不插手,但尽量善后。”落姚看着景朔,纤细的身形因身上的玄色长袍显得英气了许多,浅色的容颜于雨幕下较为朦胧模糊,只有声音淡淡地穿了过来。
  景朔眉头少见的皱了起来,却还是应了一声“是”。
  我疑惑:“你们说什……”
  话还没从喉头蹦出来,天空突然一声轰响,一道惊雷直往我头顶劈去,千钧一发之际,头顶突然立起一层厚厚的仙障,挡住了直劈下来的雷,立马又有一道和刚才一样耀眼的雷光劈下来,这一次却不是我,是景朔。
  一道惊雷而下,景朔的背上瞬间溅起鲜红的血花,他还未吐出一口鲜血,接着更是一道道紧接而下的雷直下削割他的肉,他雪白的长袍转眼便染的红一块白一块的了,雨水不断冲刷而下,他的脚下早已形成一摊血水,鲜红刺目。
  我震惊地看着他,想问他为什么不立起仙障,为什么要傻傻地站在那,可是,喉咙像被封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两眼死死盯着他,眼睛不知是因为天雷的亮光还是鲜血的朱红被刺得生疼。
  突然手心传来一阵疼痛,我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手,不顾被指甲弄伤的手心,用力捶打起仙障来,将刚才的话一葫芦抛出去。他却像没听见一样,依旧站在那里承受着天上不断劈下的天雷,脸上的血水不断被雨水冲刷而下,睫毛连动都不动一下。
  “没用的,他不会听你的。”落姚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缓缓的道,“现在的景朔,就是在替你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劫。”
  “什么?”耳边传来一声颤抖的声音,我一下子没认出来是我发出的。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只有尊王才会受这样的劫浩。
  “当年山楠曾不听我意,自作主张杀了在妖魔一战中重伤的上任妖尊,可即便妖尊受了重伤,岂是一只刚满八尾的小妖狐一刀子就杀死的?这其中必定事有蹊跷。万年后山楠带回一个非亲族人,那就是你,我当时几乎忘了那件事,若不是你的出现及时提醒了我,现下应这天雷劫的,恐怕就是你了。那时我私自看了你的神元,发现和阎的神元十为相似,几番查看后才发现,阎是死了,却硬生生花了所有的修为将自己的神元分裂,大的送去了轮回,小的还留在壳壳里,等着山楠来算旧账,阎死后,小的那部分神元便随着阎消散了,而你……”她说着,微微抬了一下眼眸,墨绿色的眼瞳幽幽发着光,浅浅道,“便是她的产物。”
  “当初山楠自大没在意。七千年前,我感到阎的一丝气息,想起了这事,便让景朔下妖界寻找这一妖尊气息所在,是以景朔出现在你身边绝非偶然。”
  我的脑中忽然间轰轰作响,灵台又转眼弥漫重重浓雾,唯有一丝清明,遥远的记忆瞬间迸发出来,那次在槐树下睡着的我,竟然把这些事给忘了,我哪里是错踏入了结界,那日景朔带着我进去了古城,我便自行晕了过去,不过是因为当年阎死后执念化成一道密咒困在这古城里,好让我回来想起这一切的。我狠命让自己镇静,却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所以,他才会答应山楠留在幽冥王都,只是因为找到了我。
  所以,他带我去古城并非偶然。
  所以,他才会陪在自己身边七千多年,只是为了监察自己。
  所以,一切都是因为,我是妖尊降世吗……
  我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内心涌上的复杂情绪,脑海里一段又一段属于阎的记忆被不断插入了脑中,可我却没有什么感觉,仿佛那身为阎女时的记忆,与我而言是另一个人的,只不过贴到了我的记忆之中,许久,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我盯着她道:“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清晨刚醒时,我习惯地去探查一下自身修为,发现自己八千年修为非但没有损耗,反而从一尾变成了九尾。世人不知,但景朔却曾说过,幽冥狐族虽不是普通的狐狸,却也可以走普通狐狸九尾的一路。那便是每千年修为化为一尾,再受九道天雷,方能得到一尾,如此直至修成八尾,之后再修炼一万年,将万年修为重化九尾,再受十八道天雷方成九尾,这也是狐狸几乎成不了九尾的原因,即便化成一尾,却要没有修为受九道天雷,生者微乎其微。这也就是为什么山楠日夜想要突破九尾的原因,八尾和九尾,就是一万年修为的差距。如今我九尾未损耗一丝修为,定是有人将自身修为传给了我,再化成狐尾的。
  落姚站在那儿,看了一眼景朔。除了脸色越发苍白,身上的血水越发污浊以外,他真的眉头也不皱一下。她淡淡道:“妖界本来就是你的,是山楠的私欲杀了你,我本来就没打算毁了妖尊,况且,景朔是我出生入死的战友,我需要他。”
  她看着我,既而补道:“景朔也需要你。”
  那时,我震惊了。
  想起他昨晚喂我的那颗丹药,泪水瞬间滚滚而下,我不知拿来的勇气,对着景朔大吼道:“这是我的天雷劫,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快放我出去!景朔!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你干嘛要这么任性!”
  全身像被火焰烧的浑身发疼,胸口传来一阵阵锥心刺骨的疼。
  “没有必要。”
  又是落姚的声音,我现在简直恨透了这个声音,永远像是没事人一样,冰冷决绝。
  “什么?”我猛的转身看她,眼睛里不知是恶毒还是愤恨,我也不顾了。
  四周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天空乌云密布,这有这透明的仙障里,是静极。她道:“你现在不过八千年修为的九尾,治理妖界尚是勉强,何况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你不能出事。”
  “他也不能。”
  我看着她,愣了好久,不知何时又转身看着景朔。尽管脸色惨白,如月峰星辰的脸上依旧不失从容,他静静地屹立在正殿方台上,好似身上根本没有受雷劈伤,闭着双眼,眉头皱都不皱一下,若不是骇人的天雷不断轰轰响和他身上不断流出的血,我真的以为,他根本不是在替我历劫。
  自损近两万年修为,现在又受八十一道天雷,即使最不想承认,却还是没法抑制身体传上来的冰冷,我用力捏紧了拳头,身体却忍不住颤抖。
  直到第八十一道天雷直冲而下,狠狠在他血肉模糊的背上又鞭笞了下,我眼前的仙障才终于啪的一声碎成星光点点。身上立即传来了力量,我飞奔过去,将他倒下的身体及时接住。
  一触碰到那早已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的背,我忍不住重重地颤抖了一下,之前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霎时间涌出了眼眶,一颗颗砸落在他的脸上。
  他微睁着眼,缓缓才扯开一个笑容,却让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先生,我从没见过你这般任性,这明明是我的劫……你这样……”
  到了最后,我根本说不出来了,因为,那是我最害怕的事,也是我最不敢承认的事。
  他笑着,缓了一下,低低道:“想起来了……很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也越来越沉,我不禁慌乱起来,紧紧抱着他,却说不出话来。他一直再说什么,我却都听不到了,慌乱间只能用耳朵贴在他的唇边,隐隐约约似落花落在湖面上的声音:“来世……”
  来世……
  那一刻,我笑了,抱着怀中沉沉躺着的人,生生笑出了眼泪。
  既为神,哪有什么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