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爱情本是尘土里开出的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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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作师 更新:2021-05-16 08:44 字数:2363
许怜秋就这样嫁给了王金贵,按例大吹大鼓,全村庆贺。村民们好似忘记了流言,谁也不再提,各家的男人在喜帖发出的第一时间就警告了自己家的女人,别村更是不提,有好事的再向镇长提起,镇长总是斜着眼睛语重心长地说:“哦?有这等事,哪听说的?哪听说的!他们村都没人举报,怎么你就知道了?恩?你可知道,诬告陷害是个什么罪名?”好事的人自然也是能见风使舵的,要不然早在哪个墙角被揍得鼻青眼肿了,自然知道如何回应:“定是哪个无事生非的小人!我听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那个打击报复的上海小姐,镇长觉得虽然她可能以前都未见过驴子长什么模样,但照看驴子一定是个好手,正巧这镇下辖最偏远的小村的驴子无人照看,镇长觉得她顶合适,立刻遣了去。
自从许怜秋入了王家的门,王金贵是越发得勤快,把老父亲的手艺学得有七八分,另老郎中很是欣慰,家里的几亩田也是耕种得极好,日子是有声有色。许怜秋也学了干些农活,再加上她女工着实不错,绣花总能绣出与一般农村女子不同的东西来,素雅的、通俗的,平日穿的、嫁人用的都是一绝,这乡里家家户户都是有求,一来二去相处更恰。
但老天是最会捉弄人的。
1976年,动荡结束了,下乡的知青们开始逐渐还乡。许怜秋接到了家里的来信,一连好几封,她的脸色也是愈发的难看起来,甚至在她六岁大的儿子面前也是如此。许怜秋二十七了,她已经八年没有回家了,整整八年,时间就像是个绝情的小偷,从她那偷走了家里院子的模样,楼前的光景,弄堂里开的店,酒馆里卖的菜,甚至临走的时候,还弄脏了父母的画像,使他们也开始模糊起来。
王金贵也意识到了问题,有好久欲言又止,但实在说不出话来,他怕,怕一去不返,他在等,等许怜秋自己先开这口。于是两个人在相互的纠结与等待中过了半月,最后,想家的念头打倒了许怜秋心中的顾虑:
“金贵,你过来。”
王金贵慢慢悠悠的,从后院到前厅仿佛要跨过一片山海,但可惜,山海也有尽头:“去多久?”
“不久,只是先回家看看。我结婚这件事,我父母是知道了……一同来的人与我父母说的。我要与他们先解释清楚,然后就来寻你,一同回去,到上海去,去见我的父母。这样可好?不会让你等我的。”
“我问你几件事。”
“什……什么事?”
“你回家去看父母,那是人之常情,是应该的,但无论你去多久,你当知道,这里有你的公公婆婆,他们对你也像自己的孩子,你要记得,好吗?”
“好。”
“你的孩子今年七岁,上了学校,自己能力也强,是顶好的小子。但是毕竟还小,需要照看,我自己看孩子的能力又是极差,还是离不开孩子他妈的,你要记得,好吗?”
“好……好。”
“我娶你的时候对你发过誓的,要一辈子对你好,我这人当了一辈子农民,不讲什么科学还是迷信,到底还是信天的,这誓言既然许下了,自有老天爷在看。你若是不在,我也没地方去实现这誓言,也算是背了信你,你可不能让老天爷罚我,我还指望着老天爷吃饭呢,哈哈……”
“好!”
许怜秋抱着头坐那开始痛哭,哭得很小心,怕再让第二个人听见,王金贵站在一旁未去安慰,只是站在,看着她,一眼不发,一个人静静得站着。
许怜秋走了,只带走了一套随身的衣物,还有那个陪着她来的箱子。
王金贵开始等,每天忙完坐在村前的石头上等,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六个月,而后,一年……很久,久到她怀疑过去的八年或许是自己做的一场春梦,但儿子和房间里未曾动过的摆设时刻提醒着他,虽然惨痛,但这叫事实。
王金贵生了去上海找许怜秋的念头,但他怕,怕见了之后就该是永别了。他只是在想,万一人家只是有时耽搁了,万一她只是太想家了,只是留在家里久了些。他也是这么宽慰自己的儿子的:
“妈妈啊,妈妈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那个地方长满了世上最漂亮的花,妈妈最喜欢花了,让她多留一会吧,回来了,便也再见不到那么美,那么美的花了。”这世上最最幸福而最心疼的事莫过于,儿子听完都会说:“好!那让妈妈多留一会,多看看那花,然后欢天喜地得回来陪我们过日子。”
王金贵被他的恐惧和一堆杂事拘在了乡里。动荡过后,百废待兴,1978年过后更是包产到户,他已经是家里最能干活的人了,他得留下,管着家里的地,那是四口人吃饭的地啊,那是自己的命啊。
然后,四口人变成了三口,过了一年,变成了两口之家。
王金贵生不得一丝一毫的怨恨或是思念了,他只是活着,为了生计,为了儿子,为了地。后来村里卖面的师傅说:我膝
下无儿无女的,你父亲在的时候治好了我的病,救过我命,要不,你跟我学这门手艺,等我死了,这店就是你的,好好经营,也算替我传了手艺。
王金贵说:“好。”
又过了两年,1980年,老店主老死了,王金贵以儿子之礼送了葬,守了灵,卖了房子,收拾收拾东西,与11岁的儿子乘了车,到上海去。
王金贵没去找谁,没走几条街,只是用积蓄盘了个小馆子,开了家面馆,取名“王记”,雇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计,开店,卖面。门前摆一个茶桶施茶水,免费。王金贵记得父亲说过,某天,就算是生活所迫,不行医了,也别丢了医德,好歹对祖宗有个交代。儿子不好上学了,做了个算账的,平时也跟着父亲学些手艺。
日子过得很淡,王金贵不交友,不逛街,不再娶,倒是少了桩事,不知从何时起,儿子不再要他讲故事了,只是特讨厌花草,养不得那些活物。王金贵倒是少了桩心事,日子实在清闲啊!
王金贵只有一个爱好,每天清早和忙完站在门前,看门前一条街,倚着门看,一眼不发。这日却是看见了一条送葬的队伍,常有的事,门前是条主干道,什么日子不死人啊。听说还是个大户人家,送葬人连吹打的约莫都快有百人了,真气派。
王金贵只是看了一眼,然后突脸色苍白,猛转过身去,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为什么,为什么要看那么一眼。为什么那么多人之间,一眼就让他看见了一张思念里每夜都会回荡在梦里,虽然渐行渐远但从未消失的脸?
又为什么,茫茫人海之间,却有两人彼此看了对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