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于无人知晓之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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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作师 更新:2021-05-16 08:44 字数:3918
天数实是难测。几周前梧桐街的梧桐还是“半头春绿半头秋”,现来看,却是“半头秋往半头冬”。零落的梧桐叶落了一点,倒像是扩充了行人道一般,东西纵横宛若一条黄金铸成的圣阶。梧桐街的落叶是不会每日打扫的,这里已成了一道著名的景致,清理干净了反而不美。环卫工人们每日早晨只是把机动车道上的落叶扫尽,留得两边给来往行人游客。秋天的梧桐街,也成了本市摄影爱好者常去的去处。萧默走在这条道上,倒是遇见不少立着三脚架、“长枪短炮”的老大爷们,她不禁有些自嘲:大抵也只有他们有这般闲时去尽情享受自然的恩赐吧。至于自己,还是快些走吧。
雅居的生意逐渐走上了正轨,一来是一位店家手艺的确不错,萧默自己对于雅居的甜点也甚是喜欢,而来也是店主的颜值诱惑,几周的时间,倒是有了三四位妙龄女性常客。不过虽有浪漫的气息,但梧桐街的整体氛围实在是不适于喜爱热闹的年轻人,它带着天然的经历时光洗炼后的质朴,内敛却又厚重。故而店内大多是得了志的三十余岁的中年,或是一对一对结伴逛了森林公园归来稍息的夫妻们,这里适合他们,前者正学着或是已经承载了深沉与内敛,后者正像他们的婚姻,热闹已过,平凡度日,却得了长久。
霍依然在打理虹吸壶,刚有一对夫妻点了两杯咖啡,店主自然亲为——除了实在是忙,否则那几个虹吸壶一向是他亲自操作,至于实在是忙这点,自从认识霍依然以来,萧默似乎从未见过他手忙脚乱的时刻,似是永远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当然,也得于顾客们的善意,就算是要排队,萧默也未见过有人催促,大家只是在等候,只有水“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安静,大概便是最深沉的文明。
萧默来到吧台要了杯伯爵红茶,店员冲她笑了笑,应是认出了这位与店长极聊得来的女顾客。萧默未去打扰霍依然,他看起来似是十分投入,一手撑着操作台,一手纤长的手指以一定的规律敲击着桌面。这大概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吧,有时候萧默想,在霍依然的世界里,他的手边该是永远有一架钢琴。
萧默盯着霍依然,看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发觉自己似是也陷入了一个世界,她的脸瞬间泛上了红晕,赶紧别过头去,转而看窗外。秋叶一直飘着,无管是否恰好遮了路人的眼,于是她开始数落下的叶子,一片,两片,三片……直到屋内骤得响起了钢琴声,萧默转过头,霍依然已开始了他的弹奏,暗恨于自己的音乐修养着实不高,萧默实在无法知晓曲名,但她只是一手撑着下巴听着,因为她着实喜欢这旋律,一边向那位演奏家行“注目礼”,恩,这是出于对音乐家的尊重。
当琴声停止的时候,萧默仍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的目光与霍依然的眼神交汇,她立刻像触电一样开始漫无目的的环顾四周,但是有些尴尬的是,店内除了一位老者——倒是看着眼熟,金丝眼镜,看一本书,一杯咖啡还升一缕烟气,想来是位常客——已无任何顾客了。再看看外面的天色,华灯初上,定是七点之后了,这一坐便是两个余小时。
霍依然径直走到了显得局促不以的萧默跟前,在她对面轻拉一把椅子缓缓坐下,双手交叉置于桌上,语气平淡而温和:
“有事。”听着倒像是句陈述句而不是反问。
“呃”萧默刚想说些什么,比如今早拜访那对母子的经过,却被椅子拖动的声音一惊——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惊弓之鸟——,转眼看去,却是那位老者收拾了东西站起身来要离去。在她起身的同时,霍依然同时起身,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老者,神情肃然,目光凝汇。老人家回望了一眼,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奇,只是点头致意,霍依然立刻会意,然后目送其推门离开店里。直至老人的身影完全不见,霍依然才缓缓坐下。他迎上萧默好奇的眼神,说
“自得心安的礼貌罢了。”
萧默不知何来的勇气直视着霍依然的眼睛,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一双平静深沉,明明不带感情的眼也是可以把人置于火上烤的。
良久,她只能说:“你是挺有让人自惭形秽的本事的。”
霍依然却并未往下接话茬,就像是在应对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只是继续那陈述:“有事。”
萧默把今早的拜访经过详细告知了霍依然,当然,还包括那则电视新闻。
霍依然面无表情的听完萧默的叙述,待她讲完,脸上却是钩出了一抹淡笑,颇有些自得期满,倒是让萧默着实惊艳了一番,当然,惊艳过后,又忍不住淬了自己一口。霍依然却没管萧默的表情变化,只是站起身来,慢步走到心愿墙上,一边从上面摘下一张,一边吩咐道:“小贾,劳烦拿下本子。”
一位店员,眉清目秀,就是在萧默刚进店时冲她一笑,认出她来的店员,从收银柜的下方抽屉里去处一本颇厚的牛皮本,本子有些难以合上,想来是其中夹着什么。
霍依然走到收银台从小贾手中接过本子,还有一个胶棒,回到了萧默的台前复坐下,又从上衣胸袋里取出别着的一支钢笔。萧默看了一眼,见过,是那个生日礼物的愿望。
“怎么了?”
霍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翻到了新一页之处,将那张便条重新粘在本子上,而后开始在下面空白处写些什么。萧默想来偷看别人写东西是不礼貌的,也就抬起头只是目视前方。
大抵是一两行的时间,霍依然停下笔,盖上笔盖,放下。萧默一看他结束,赶紧以一种疑惑而又期待的眼神注视着霍依然,摆明了期待答案。
霍依然身体往后微靠,开始讲述一个故事,语气平淡,面带着春风般的微笑,似可化那深秋的寒:“几周以前,有位母亲带着孩子路过我的店,那时雅居刚开张。
孩子吵着要喝奶茶,母亲却很拘束,进店的时候小心翼翼。看起来生活并不富裕,于是我与她说开店酬宾,5折优惠,但她还是点了最便宜的。
和所有的顾客一样,我与他们讲了雅居的规矩。母亲一直念着没有没有,不用不用。孩子却一直盯着我的西点柜台。
我问他,喜欢吗?他答,喜欢,他马上要过生日了,要个大蛋糕,很甜很甜的那种。我说好。但他又问,每个人只能许一个愿望吗?我说,一次一个。
他犹豫了,盯着柜子看了好久,又说,那我换一个,你能让我妈妈不要再在夜里哭了吗?我没有爸爸了,我想要个开心的妈妈。
我说好。然后任由母亲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哭。
我额外收了三元,问了地址,许了蛋糕,写了这张便条在这里。这是第一个并非祝愿者亲自写下的愿望,也是第一个包含两个愿望的愿望。”
萧默愣住了,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的问:“然后呢?”
“母亲的新闻传遍了全城。我了解清源,它在本市立身了二十余年,二十年的时间,连领导都换了几轮,自然有它延续的缘由。它会守一些规矩,定一些原则,自然不会做强扣抚恤金这种东窗事发几乎必死无疑的事。钱的问题,便没有严重到逼死她的地步。
这世上最易让人生出轻生念头的除了生存有难便是情爱。所以我猜,问题出在那位过世的先生上,或者更准确些,她觉得她的男人在去世难以接受,不只是去世,甚至于他死亡这件事变得没有意义,就像一个人平白被从世上抹去一般。为争一口气的人,往往更容易被困住。
我刚想着改日去亲自拜访探探缘由,你却自己送上门来。正巧,我也不必做一个社会好心人士。”
萧默这才明白,为什么霍依然开车送自己去的时候如此的干脆。她轻笑了一声机缘巧合,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当我去拜访过后明白了原委,事情就相当简单了,我只需做一件事。”
“什么?”
“等待。”
“恩?”萧默有些不解,但看着霍依然眼角带笑得看着自己,不禁反应过来,也感觉有些好笑:“你倒是信我。”
“不,其实我不信。”这个混蛋,萧默突然之间冒了火,语气有些质问在:“那你怎么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霍依然却不以,只是继续说:“但我信吴毅。”
“老大?你认识。”
“未曾谋面。但大学期间的时候就听说过。”
萧默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老大竟是那么有名,便细细听着霍依然继续讲述关于老大的故事。
霍依然也乐于解惑:“我上大学的时候选修新闻,听老师提过,当时吴先生年未三十,常年奔走于伊拉克、阿富汗、克什米尔,哪里有炮火便去哪里。他只拍摄一种照片,战争下的人民,只写一种故事,战争对当地人的摧残。当年他凭着他那一组组的照片斩获了国内外众多奖项,一时声名鹊起。
我有理由相信,这样的人带领下的新闻部,会讲最真实,最具有人道主义的故事。”
霍依然顿了顿,继续说:“至于执笔的是为报社新闻,只能是大局已定中的意外之举。”
好吧,我是意外,混蛋!萧默突然感觉一阵委屈,有些意兴阑珊,不过突然想起来什么,又有些兴奋地打趣道:“那你岂不是什么都没做,白捡了个心愿实现。你这万事屋不会是专门撞运气吧,哈哈……”
霍依然并不恼,平淡却又不乏自信:“你觉得一张报纸足够了?或是,你觉得她们有闲时去看报纸?”
萧默愣住了,她想到了什么,赶忙问:“难道清源集团的决定和你有关,这怎么可能?”
“清源的董事长虽在商,却不奸猾,虽重利,却也通人性。他早有为为清源地产远离家乡、拼命工作的农民工做些什么的想法,只是一时想不到什么好方法罢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董事长怎么想?”
霍依然往前翻那本牛皮本子,直到第二页,举起好让萧默看见上面的字:
“万众一心,各得所有,清泉不染,源远流长。”署名“清源”,笔走龙蛇,笔锋锐利似有英气。
“开店以来第二个愿望。我与他说这愿望要价可不低,他说若能实现到时必是出价公道。如今,这算是欠我一道人情了。我去了躺清源本部,出了个计策,了了三桩心愿,一得心安,一得盛名,一得长进,倒也简单。”
萧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看着面前这位,只感觉自己过于天真了些,不过几周,寥寥数面,纵使风波不兴,自己竟妄想着能看透面前这浩海。不过,她继而又笑了,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没发现,你还是有人情味的啊,对那对母子。”
霍依然却罕见的皱了皱眉,“我不喜欢那位母亲,一个把逝去的生命看得比存活着的生命更宝贵的人,这笔交易实在是过于愚蠢了些。孩子是最无辜的,却险些在命运之下被碾得粉碎。”
他站起身来,走到操作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倒一边说道:“你就把这当做对逝去生命最后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