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是一处天然活泉, 湖里的神水每时每刻都在流动更换，因此没有任何污浊秽物能在里面存留。
  立春刚过，气温仍旧显寒, 但湖中却渗出丝丝氤氲雾气, 看着便多了几分暖意。
  此处藏着太多关于前世的痛苦记忆，以至于九嘤即便身上有伤，也只肯在湖边远远站着而不愿意脱衣下水。
  “师姐, 你不来吗？”
  扶灵伏在湖岸边缘, 一阵朦胧的白气浮起, 将那张白皙无瑕的小脸蛋遮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盈亮动人的眼睛在外面。
  九嘤抬目望去, 便只见两只白中透粉的玉臂在湖水中轻轻摆动，每个动作都透着纯真与无忧。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但境况却完全不同了。
  她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感慨, 但终究还是无法彻底放下曾经经历的种种痛苦。
  面对少女的询问, 也只能摇了摇头。
  “我身上的伤并无大碍, 你且在湖中休息，我去外间替你看着。”
  这一看, 就是整整一宿。
  期间还有一位女修送来了两套新衣服，一白衣一粉裙, 不用说也知道，必定是高天怜特意安排的。
  如此热烈主动的好意，更是让九嘤坚定了要早些离开的决心。
  至于那两件新衣，她自然也没有接受, 只默默放在了冰湖外的壁石上。
  翌日卯时刚到, 二人便悄悄离开了玄冥宗。
  时辰太早, 天色黑漆漆的看不出一丝亮光。
  扶灵没有休息够，一路上不停地打呵欠，眼睛也总是睁不开，每走两步就要绊一下。
  四处昏暗无光，九嘤担心她摔倒，遂主动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慢慢朝着伏阳宗走去。
  十指相扣的事，二人已做了不知多少次。
  原本只是再正常不过的用来表达师姐妹之间关系亲近的小动作，在经历了雾霭森林的事情后，却无声无息的变了个味道。
  扶灵跟在九嘤身旁，感受着掌心与指尖那股淡淡的温热触感，所有的睡意瞬间消失不见，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隐秘的甜蜜怯喜的念头——
  师姐又牵自己的手了。
  她不知道喜欢为何物，也不知道动心为何滋味，她只知道她喜欢师姐牵她的手，喜欢师姐温柔的唤她‘灵灵’，更喜欢和师姐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当初在清竹宗时她曾问过春盻一个问题——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那时春盻给出的回答是，爱情，既是甜蜜也是痛苦，那痛苦非比寻常，想起时疼，不想时更疼，但即便再疼，却仍旧有着让人甘之如饴的魔力。
  甜蜜？
  扶灵想，师姐确实带给了她甜蜜的快乐，那痛苦呢？那种让人甘之如饴的痛苦她却是没有尝过。
  或许等有一天她从师姐这里感受到了这种滋味，她就能确定自己是真的爱上师姐了。
  到了那时，倘若师姐还未对她说出‘喜欢’二字，那就由她来对师姐表明心意好了——
  反正她跟师姐总会在一起的。
  少女的爱意，总是那么天真纯粹，甚至于对完全陌生的爱情幻想也充满美好的眷恋与向往。
  二人仅是数日未归，世间便因古妖的出现变得愈发动荡不平。
  逆鸧象征疾病、旱魃引起干旱、蜚妖诱发瘟疫、飞廉带来暴雨、三尸则激起世人内心无边的罪欲。
  直到见到方沅青，九嘤才得知五只古妖已分别逃往世间各个角落，而它们所经之地，无一不被天灾肆虐。
  “古妖入世，修真界深受其害，西方暴雨、东方干旱，两地修士苦不堪言，妖魔二族也受到了影响，前日江姑娘和林公子去无回山谷伏妖，发现那里遍地都是妖魔尸体，死状皆极其惨烈，似是感染瘟疫而亡。”
  话音未落，方沅青就叹了口气，面上亦是忧虑重重。
  “玉春堂已派人去查看是何种瘟病，但至今还未得出结果，倘若真是蜚妖带来的上古瘟疫，不管是修真界还是人界，又将面临一场大浩劫。”
  瘟病传染极快，而且短时间内很难找出解药，今日虽是妖魔二族先被感染，但过不了几日，这病肯定就要大面积的传开。
  方沅青的担忧并不夸张。
  扶灵在旁听得亦是心惊胆战，未曾想到这件事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想到当日本来可以将古妖全部收服，偏偏被那两个魔姬坏了事，她忍不住低低抱怨了一声，
  “都怪那两个魔姬！”
  “魔姬？”
  方沅青面色微变，有些不解。
  九嘤这时才将自己与扶灵在雾霭森林遇到魔姬的事重述了一遍，也将古妖实力大增的原因说了出来。
  方沅青这才恍然大悟，
  “晋临宗主也曾说过，古妖只剩一丝魂魄并不能引发天灾，未曾想到它们竟是吸收了生时妖力，难怪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人之私欲，最是没有底限，如今魔族瘟病泛滥，不知那两个魔姬会不会心有悔意。”
  九嘤闻声抿了抿唇，想起自己险些被迫与魔姬结契，声音不由得冷冽了些，
  “会或不会，早在她们放出古妖那一刻就与你我再无关联，既是自己招惹来的祸患，就让她们自己解决，当务之急，是收服西部的飞廉与东部的旱魃。”
  说到这个，方沅青也点了点头，很快又想起另一件事。
  “近日有人声称在修真界见过天修者和龙灵出没，也不知消息是从何处传出的，竟被妖魔二族当了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天它们竟安分了不少，眼下瘟疫横行，它们更是没有精力主动招惹事端，此次伏妖，四宗应当会安排弟子与你们同去。”
  天修者？龙灵？
  扶灵闻言脸色悄悄变了变，偷偷转过头看了九嘤一眼。
  九嘤倒是很镇定，面上丝毫看不出惊慌之色，未曾犹豫便直接应下了这件事。
  与晋临宗主商议过后，她决定先带扶灵去东部将旱魃收服。
  作为伏阳宗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方沅青自然也一同跟随。
  修真界东处地界名唤‘东山州’，此地灵气稀薄，并不适合修炼进阶。
  世上虽有不少修道天赋妙绝者，但绝大多数还是天资愚钝的普通人。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东山州这个并不适合修炼的地方人烟却十分繁盛，居住在这里的多是修为低下的散修以及一些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小宗小派。
  若不是他们有修道的天缘，看上去倒是与人界那些灵根未开的凡人差不多。
  扶灵路上经过大片麦田，每亩田地里都有人辛勤耕作，有的用灵气插秧，有的用术法灌水，动作熟练得仿佛他们修道就是为了帮自己做农活。
  一时之间，她甚至以为自己来到了人界，在她的印象中，修士们最在乎的便是修为，每日的时间也全都花在修炼上，又怎么会有人一天到晚在地里耕种呢？
  不止是她，九嘤亦是觉得惊讶。
  活了两世，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修真界中有这样和平安宁的地方。
  方沅青来之前做过功课，对东山州的人情风俗也有些了解，见到扶灵这般震惊表情，眼中不禁泛出些许笑意，
  “百年之前，人界与修真界尚未分开，很多不能修炼的凡人便生活在这里，他们与修道者共组家庭、繁育后代，直至两界分离不再互通也没有回到人界，凡人与修士结合所生下的孩子，修道天赋很是不佳，更何况，东山州并不适合修炼，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这里便成了一些散修的聚居地，他们自力更生、无心问道，遵循生老病死的天命，慢慢过上了和人界凡人一样的生活。”
  听到方沅青的解释，扶灵这才终于明白为何晋临会让她们先来收服旱魃。
  东山州的居民依靠耕作生存，倘若旱魃长时间停留在这里，过不了多久这些田地全部都要枯涸，势必会将他们的平静生活摧毁。
  她仰起头，忽觉得天上烈日炎炎，四周温度也比来时高了许多。
  九嘤亦是察觉到了。
  这里的气温高的不同寻常，尤其是临近正午，就像有两个太阳同时在暴晒大地，恨不得将世间水分全部蒸干。
  麦田之内，几个青壮汉子提着木桶一起往家里赶，额心后背，皆是热汗。
  也不知是因为农忙过于劳累，还是因为这诡异的高温。
  方沅青望着几人消失的背影，面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说话时声音也变的有些沉重。
  “是旱魃——只有它们走过的地方，气温才会突然上升。”
  扶灵闻言拧了拧眉，从怀里掏出镇妖杵看了看，果不其然，杵顶的红珠也真的亮了。
  她心中一惊，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你们看！”
  方沅青与九嘤将镇妖杵的异动看在眼里，目光皆看向红珠所指的方向，那里是东山州唯一一条江流，也正是这条江流的水，养活了东山州所有人。
  这只旱魃，居然藏在水里！
  九嘤伸手接过镇妖杵，面色微微沉了沉。
  此时此刻连她也生出一股庆幸感，幸亏来的早，否则这条供东山州居民赖以生存的大江必定会在旱魃的影响下彻底干涸。
  她回过头，目光直直看向扶灵，
  “将金光镜和镇妖符备好。”
  方沅青见她似是打算现在就动手将旱魃收服，连忙出声阻止，
  “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候，来时我收到了灵剑宗、玄冥宗以及司、陆、苏三家的消息，都说派了人过来帮忙，明日应当就能到了。”
  扶灵闻言颇为不解，古妖实力虽变强不少，但旱魃是其中最弱的，凭她与师姐两个人也足够将其收服，为何非要等林玉淼他们过来才能动手？
  似是看出她的困惑，方沅青面上显露出几分为难。
  她不好意思点破其中的利益勾连，一旁的九嘤却很快了然。
  乱世之内，最易出英雄，好比当年的扶息，亦是一战成名，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世上还有清竹宗这么个小宗派。
  四宗八族最初疲于应付妖魔二族，所以才请她出手帮忙，现如今妖魔皆被瘟病困扰，这些大宗弟子和大族后人亦都有了空闲，这才想过来分一杯‘伏妖’的羮。
  妖，自然还是九嘤来收，至于这功劳名望到时会落到谁的头上，那可就不一定了。
  所谓正道大族，其实比普通修士更加自私自利。
  倘若明日要面对的不是古妖旱魃，而是与修真界有深仇大恨的妖族五老、魔族四星，他们还会这么热情的出手帮忙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本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一件事，却偏要多拖上一天。
  九嘤心中冷笑，眼神闪过一丝戏谑，
  “既是如此，那便等他们来再动手吧。”
  这些大宗大族主动提出帮忙，明日她倒要看看，他们派来的人有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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