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是什么鼓励的话, 但传到扶灵耳朵里时每个字都变成了世上最动听的音符。
  我从来不会带累赘出门——意思是没有把自己当成累赘吗？
  能与优秀的人并肩总是一件容易让人感到骄傲的事。
  扶灵垂着头，心里的委屈与不快全都随着九嘤的这两句话烟消云散，面上也慢慢浮出一丝浅淡笑意。
  往日她生气吵闹时, 九嘤不是没有对她说过更好听的话, 但那些话和刚刚那句比起来，带给她的触动却少了许多。
  此时此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开心什么。
  说到底，九嘤并没有夸她, 仅仅是一句‘不是累赘’就让她满心欢喜。
  太奇怪了。
  在她人生的前十八年,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被一个人嫌弃。
  上古妖兽入世已有三日, 近日才渐渐显露出踪影。
  这件事毕竟是关乎整个修真界的大事，玄修与扶悦都是深明大义之人, 虽是担心，仍旧对此事表示支持。
  九嘤、扶灵出宗那日，他们将二人送至山门外才舍得停步，说话之时, 眼中皆泛着微微的红意。
  “灵灵, 这一路上都要听你师姐的, 知道了吗？”
  扶悦最先开口，她毕竟是扶灵的姑姑, 对扶灵的感情自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想起侄女这些日子以来的变化，她心中既欣慰又满足。
  扶灵见扶悦掉了眼泪, 眼睛也开始红了，点点头后主动拿出帕子替姑姑擦了擦眼泪，虽未应声，贴心动作却是越看越是让人心喜。
  玄修眉头亦是紧蹙, 想到英年早逝的扶息, 难免有些伤感。
  “昔日你父亲舍身取义, 以一人之命换世间安宁，今日你随九嘤外出伏妖、助她平息动乱，他若泉下有知，必定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扶灵闻声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玄修这是在说自己继承了扶息匡扶正义的遗志。
  作为英雄的女儿，免不得总要被人拿来与自己的父亲作比较，要是没有记错，这应该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
  她的父亲会为她感到骄傲。
  除却夸赞，这句话里更多的是期望，玄修的期望、扶悦的期望，以及整个清竹宗的期望。
  对扶灵的期望。
  扶灵内心并不自信，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与自己的父亲相提并论，面对玄修的夸赞之言，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求救般看向身旁的九嘤。
  四人相对而立，气氛甚是温馨。
  九嘤微微转首，正好望见一双圆润灵动的眼睛，那眸子里藏着惊慌、无措，还有她最不喜欢的怯懦。
  她知道，面对玄修与扶悦的期望，扶灵又退缩了。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晨风阵阵吹过，撩动两人肩后的发丝。
  九嘤抿抿唇，面色变得温和了许多
  她抬起一只手，在扶灵头上轻轻抚了抚，直到风停后才将手松开，温柔的应了声——
  “世道将乱，当年你父亲所经历的，或许你也要再经历一次，扶灵，对自己自信一点，我相信你不比任何人差。”
  那么强势的语气，仿佛眼前的黄裙少女真的跟扶息一样，也成了世人眼中的大英雄。
  扶灵有些恍惚，山间晨风那么凉爽，但她的心却抑制不住的开始燥热，就像有人在她心底生起一把火，烧的她连呼吸都带着热气。
  忐忑、躁动、以及一丝隐秘到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欣喜，就是她此时所有的情绪。
  她不懂这种奇怪又复杂的感受是什么，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从九嘤口中说出来却让她有了这种怪异的反应。
  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她甚至连与那双淡泊漠然的冰冷明眸对视都不敢。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短暂的告别过后，九嘤与扶灵终究还是离开了。
  自从上次回宗，扶灵便没有再出过门。
  二人下山后直接去了谷阳镇，原准备买些吃食与伤药，谁知往日热闹非凡、人流众多的繁华小镇此时竟变得空无一人。
  绝大多数店铺都关了门，唯一一家还开门迎客的，就只有那家最大的灵药铺，也就是九嘤与扶灵二人初次见面的地方。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
  二人并肩同行，很快就来到灵药铺门口，店中高台上用来招揽客人的幻视石已经不见，店里的东西亦是稀稀落落，处处透着破败感。
  谷阳镇地处四大宗门交界处，尤其靠近第一大宗玄冥宗，怎么也不该落到现在这幅荒凉地步。
  九嘤眉头微蹙，在门口站了半刻后主动带着扶灵走了进去。
  看店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计，看到有人进来顿时吓得躲进了柜子里，直到确定来人不是妖魔二族的人才颤颤巍巍的爬了出来。
  扶灵不知发生了什么，视线在店中巡视一圈，发现药柜里摆着的各种丹药一瓶都没有剩下，就像被人打劫过一样。
  她伏在柜上，低着头看了地上的伙计一眼，
  “小掌柜，店里可还有回灵丹、养元丹、雪参丸三药？”
  那小伙计听见她的问话，这才扒着桌子站了起来。
  “姑娘可莫要开玩笑了，这店里的东西昨日被妖人魔人打劫一空，哪里还有这些上等灵药？”
  偌大的灵药铺，此刻竟连最基本的祛伤护体药都没有，实在叫人唏嘘。
  谷阳镇位置极好，平日因得到四宗庇佑，极少有人敢来此处招惹事端。
  即便连九嘤也没有意料到，这样的地方竟然也会遭到妖魔二族的祸害。
  只怕四宗八族自己也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
  二人轻叹口气，脸色都十分严峻，眼看伙计已收拾好包袱准备离开，也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清竹宗的日子平静悠闲，二人却是不知外界已经乱成了这样。
  九嘤行在幽静无声的长街上，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倏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朝百里之外的深山中望了一眼，只一瞬，眉头便彻底锁死。
  妖龙平天曾是妖族之王，而当初将平天封印的扶息，必定是每个妖物心中最憎恨的对象。
  作为扶息的女儿，扶灵恐怕也早已被它们惦记上。
  回想当初那个将扶灵掳走的妖狐，九嘤心中清楚，妖族的人都知道扶灵就是解救妖龙的关键。
  昨日它们打劫谷阳镇，却偏偏放过了离谷阳镇最近的清竹宗，这绝对不是因为忘了扶灵的存在，而是因为——
  妨碍它们解救妖龙的最大阻碍不是扶灵，而是四宗八族。
  九嘤甚至可以预想的到，一旦四宗八族倒下，下一个遭殃的，必然就是清竹宗。
  世间动荡不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担忧。
  许是察觉到了师姐的忧虑，扶灵也体贴的停下了脚步。
  她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动动唇后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的将腰间那根黑色铁针取了出来。
  五只古妖皆只剩一缕残魂，因此妖气并不算重，需得离得近了镇妖杵才会有反应。
  扶灵将黑针拿在手上摆弄了半刻，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面上不禁有些沮丧。
  “师姐，我们现在去哪儿？”
  九嘤紧抿双唇，垂首看了看一动不动的镇妖杵，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蹙。
  “我想，镇妖杵会告诉我们。”
  话音刚落，她便往黑针中注入了一道灵气。
  只一瞬间，原本还安安静静躺在扶灵掌心的镇妖杵便跃入半空之中，体型也变成了之前的十几倍大。
  九嘤率先反应过来，纵身一跃就跳上了镇妖杵，而后朝地上伸出一只手，将扶灵也拉了上去。
  二人方才站稳，镇妖杵便直朝北面冲去，速度之快，绝非寻常灵器可比。
  扶灵站在九嘤身后，周身朝她扑来的是强劲冰冷的巨大气流。
  她被吹得摇摇晃晃，担惊受怕半天后终是没有忍住，主动抱住了九嘤的腰。
  “师姐，它好快！”
  扶灵不是没有坐过上等灵器，但不论是晖明长老的玉勾还是扶悦姑姑的乾堃拂尘，速度都没有脚下的镇妖杵快。
  迎面吹过一阵风，她心中一紧，将手下的软腰箍得更紧了。
  感受到身旁人的颤动，九嘤稍稍动了动，直到将扶灵彻底挡在自己身后才迎风解释了一句。
  “快是因为古妖在动。”
  修真界广袤无垠，但各处区域的灵气分布却是不同。
  绝大部分的修士都集中在西南地界，越是偏离这里，灵气便越稀薄，而北面尽头的雾霭森林，则直接被人称作修真界的遗弃地。
  此处乃修真大陆的边缘，灵气已不能用匮乏二字来形容，而是根本没有。
  九嘤任由镇妖杵在天上飞了两天，直至望见那延绵数千数万里的死寂森林，才终于确定，自己已经到了传闻中的遗弃地——雾霭森林。
  清竹宗地处深山，扶灵对森林树木本不排斥，但此时看着地上那一大片乌压压黑漆漆茂密树林，心中却无端渗出一缕寒意。
  她修为虽不高，却也闻了出来，就在这片森林深处，弥漫着一股强烈而浓郁的妖气。
  五只古妖，已是全部聚集于此。
  雾霭森林没有灵气，但凡有一丝灵气波动，必定就会引起古妖的注意。
  九嘤揽住扶灵的腰，带着人一起回到了地面，而镇妖杵没了灵气的支持，很快也恢复成原本的大小。
  二人并肩站在这阴森树林之前，脚下停了半刻都没有动。
  “师姐，我、我有些害怕......”
  即将与古籍中记载的上古大妖照面，扶灵不可避免的有些惧意。
  莫说是她，此刻即便是九嘤，在感受到这股强大的妖力后亦是心生紧迫。
  只是一缕残魂，实力却依旧不容小觑。
  更加让人好奇的，是这个世人眼中的遗弃之地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竟让五只刚入世的大妖全部不约而同来到这里。
  福祸总相依，是劫也是缘。
  天修者与普通修士不同，不仅是因为他们无上的修道天资，更是因为他们天生就具有天缘，境界达到一定层次，甚至可与天道交谈，窥探凡尘俗世的过去与未来。
  这样的人，是最容易遇到机缘的。
  身前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幽暗森林，没有人知道一旦踏进去还会不会有命出来。
  九嘤面色冷静，表情看不出任何波动。
  她看了看身旁一脸疲色的少女，虽知扶灵几日未曾休息已是疲惫至极，却还是没有软下心，依旧牵起了垂在自己右手旁的那只被风吹得冰冷的手。
  “屏住灵息，它们发现不了你，更何况，还有我在。”
  还有我在——
  无论何时，只要听到这句话，不管遇到什么险境，扶灵躁动的心便能轻易放松下来。
  听见九嘤的话，扶灵弯弯唇，面色好看了许多。
  她点点头，手心翻转，反将九嘤的手紧紧握住。
  二人屏住周身气息，终于一起走了进去。
  半空之上，两名黑衣女子将地上的这一幕完完全全看在眼里。
  左边那名女子身姿婀娜，容貌艳丽魅惑，周身散发出一股特殊的异香，很轻很淡，却让人无法忘记。
  倘若有四宗八族的人在，必定一眼就能认出，她就是魔族四星之一的魅魔——
  那个美艳无双但心狠手辣的魔姬归尘。
  与归尘相比，右边那女子看上去则显得娇小玲珑了许多。
  她面上覆着一层金色的半月形面具，虽看不清全部面容，但裸露在空气中的下半张脸却是秀气无瑕，容貌必定不会比魅魔归尘差，与归尘谈吐之时，那双掩盖在面具之下的星眸总是紧紧闭着，凭空便又多出了一份神秘感。
  前段时间魔族有一批人被玄冥宗伏击，归尘母亲恰在其中，最终惨死在方克渊手上。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归尘内心对人族修士的恨也在母亲死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
  此时看到眼皮子底下来了两个修士，即使她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迫不及待的想要出手了。
  “是两个人族修士，我先去杀了她们！”
  她身旁那女子闻声微微转过头，眼睛虽依旧闭着，但注意力依旧在森林深处的九嘤二人身上。
  “何必心急？古妖入世，四宗必不会坐视不理，那两女子多半来自伏阳宗，不如让她们与那五只古妖先打一场，待双方都耗尽灵气，那时你我再出手岂不更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归尘闻言冷静下来，总算是收回了之前的决定。
  而她身旁的女子也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面具之下，原来竟是一双深红如血的眸子，更诡异的，是从出生便带来的重瞳。
  双目四瞳、极尽诡异。
  想来，她便是方沅青口中那个将古妖从灵山洞府放出的魔姬。
  那个天生拥有无穷魔力、实力比魔族四星加在一起还要恐怖强大的魔姬——
  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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