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灵向来不擅长隐藏情绪。
  她抿紧双唇, 不再说话，两道秀气的细眉微微拧起，眉眼之间, 处处都透着不满。
  九嘤一眼便瞧了出来, 她在不高兴。
  “为何这幅反应？”
  耳边响起的声音清冽细润，尤似夏日冷风，轻飘飘抚过心头, 凉快又舒适。
  扶灵忽的就有些不好意思。
  她这时才意识到, 她与九嘤, 只不过是师姐妹的关系。
  九嘤想与何人结交，她根本没有资格干涉。
  她摇摇头, 心中生出些丧气之感，再开口时，声音也小了许多。
  “没什么。”
  若是清竹宗其他人，她必定已经蛮横的要求对方按照她的意愿来做, 可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 而是九嘤。
  那个让她既畏惧崇拜, 又忍不住靠近与依赖的人。
  多日相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九嘤有多好。
  她想独占这份宠爱, 却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才会像现在这样——
  在看到九嘤与外宗的人亲近时这般不舒服。
  说到底, 还是不自信罢了。
  方栖山天资聪颖、年少成名，不仅样貌一等一的好，性格也格外谦逊低调，这样的人无论站在哪里, 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一个。
  除了天修者的身份, 扶灵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他。
  而真正让她在意的——
  是方栖山会抢走九嘤。
  毕竟, 连她自己都觉得，她不值得九嘤为之付出。
  越是往深想，心情便越是失落。
  扶灵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就连那双盈亮水灵的眸子，也没了往日的动人光芒。
  九嘤虽将她表情变化看的一清二楚，却也猜不透她内心在为何事烦忧。
  沉默半天后，才试探性的开了口，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方公子。”
  心事又一次被看穿，扶灵颊上泛出一丝羞赧之色。
  方栖山曾经救过她，怎么说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仅仅因为他与九嘤走的近，就对他心生不满，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她不敢承认，想也没想就出声反驳，
  “方公子救过我，还送我礼物，我怎么会不喜欢他？”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正隐在袖子中紧紧握着，细细看去，才能发现两只手臂在不安的微微晃动。
  如此急切的回应，让九嘤忍不住蹙眉。
  她悄悄垂眸，待视线落到那张灵俏动人的小脸上时，就只看见一双睁得又大又圆的眼睛。
  模样瞧着真诚，但那覆满绯红的脸颊，早已透露了内心的慌乱。
  显然是没有说真话。
  九嘤知道自己猜对了。
  方栖山性子温和，与人相处时也十分识趣懂礼，前世虽不曾与她相识，但从司祺对她的描述也能看出来，她是个正直良善之人。
  扶灵若能与她成为朋友，怎么也算的上是好事。
  念及此，她不由得替方栖山说了几句好话。
  “方公子性格很好，待人也真诚，她驭兽天资卓越，修炼亦是十分刻苦，未来修为肯定不低。”
  “听闻她还是伏阳宗下任宗主候选人，日后若遇到麻烦，也可请她帮忙，与这样的人结交，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
  话里话外，全是称赞。
  听得扶灵更加不是滋味。
  她微仰起头，目光恰好与一道清冷视线对上，只不过一瞬，就知道九嘤口中之言并非刻意恭维，而是发自真心的觉得方栖山好。
  察觉到这一点，她愈发沮丧。
  气氛不知不觉就有些冷肃。
  扶灵性子高傲，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求人。
  九嘤对方栖山的一再维护，本就让她心生不满，此刻再听九嘤说日后遇到麻烦要向方栖山寻求帮忙，心中愠意便再也无法压抑。
  她别开头，心口莫名泛出一阵酸意，连口中说出的话，都带着一股酸味。
  “嗯——方公子很厉害，地位也很尊贵。”
  “可这不代表我要去巴结他。”
  娇纵的毛病犯了，理智就开始跟不上，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说的话有多过分。
  “巴结”二字，实在是太难听。
  扶灵性格高傲，不愿求人，九嘤又何尝不是？
  二人本为同一人，而人的天性，总是难以改变的。
  比之扶灵，九嘤骨子里的骄傲只多不少。
  她从未想到，在扶灵眼中，自己所做所为竟只是巴结。
  “巴结？你觉得我这是在巴结她？”
  空气中倏地泛出一阵寒意。
  等扶灵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九嘤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
  被这样冰冷彻骨的眼神看着，她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回到了两人最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那段时光。
  扶灵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一股后悔之意随之从心底浮起，一时之间，满脑子都是同一个想法——
  师姐生气了，以后不会再对自己好了。
  她伸出一只手，试图去挽九嘤的手臂，却被对方面上隐而未发的强烈怒意吓退。
  指尖甚至没有碰到那缕白色衣角，就颤颤的缩了回来。
  而九嘤的沉默，无疑又加剧了她内心的惧意。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
  即便是被妖狐掳走的那几天，她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失措。
  就像有人攥住了她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扶灵抑不住心中慌乱，许久过后，才张了张唇，无力的解释了一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只可惜怎么听，这句话都显得无比苍白。
  二人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九嘤不想因为这件事就与扶灵吵架。
  她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唯有告诉一遍遍自己扶灵什么都不懂，才会分不清奉承巴结与真心交友，心里才好过了一些。
  她睁开眼睛，双瞳之中藏着晦涩难懂的情绪，过了好半刻，才轻轻点了点头，将周身愠意收敛——
  “嗯，我知道。”
  轻描淡写的一句应答，却满是无可奈何之意。
  扶灵抬目望去，九嘤面上的冷色已经褪去，又恢复成了从前那副温柔模样。
  只是那道紧紧皱着的眉头，却将她真实的感受完全泄露——
  有震惊，有失望，也有伤心。
  扶灵将那些复杂情绪看的清清楚楚，心口忍不住狠狠颤了颤。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九嘤却不再给她出声的机会，转过身便走出了房间。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
  可扶灵却总是忘不了九嘤离开时的失落背影。
  每每到了夜里，她便开始回忆二人争执时的场景，越想，就越发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
  师姐对她那样好，她怎么能用‘巴结’这样难听的词来形容师姐呢？
  屋外的夜空，银月高悬、繁星漫布，屋里的少女，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明日，便是九嘤离宗的日子了。
  扶灵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而整个人都裹进被窝，时而将棉被踢到角落，一刻也不肯安分。
  屋内火烛早已熄灭，除了床头时时传来的懊恼叹气声，再没了别的声音。
  这么晚了，也不知师姐睡了没有。
  空气中又是一声轻叹。
  再下一刻，一道纤瘦身影从床上爬了起来。
  借着窗口透进的浅淡月光，少女将衣服重新穿好，终于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刻已是丑时，清竹宗的人已全都睡下。
  耳畔响起的，除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就只有秋夜的虫鸣。
  扶灵从袖中取出佛珠，一道淡淡的红光瞬间盈满四周，为她照亮前方的路。
  她看着手中这颗漂亮的红色珠子，想起九嘤将珠子送给自己时的场景，内心愈发歉疚。
  那一日，她怎么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让师姐伤心难过呢？
  脚下步伐渐快，不等她想出答案，就已经来到一扇红檀木门前。
  这是九嘤的房间。
  门与窗，皆是紧紧闭着，不让来人窥见一丝一毫的光景。
  扶灵将红珠握进手心，红光淡去后，屋内屋外，便陷入一样的黑暗。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缕怯色。
  犹豫好半天才鼓起勇气，伸出右手在门上轻轻扣了扣。
  屋里的人显然没有睡着。
  她才刚将手收回，耳边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再下一刻，房门被打开，月色洒下，恰好映出一张白皙精致的脸——
  九嘤的脸。
  她的头发很长，乌黑又亮丽，满头墨发此刻完全披散开来，随意垂在脸颊两侧，整个人显得格外清冷。
  风一吹，额边碎发便跟着轻轻晃动，无形之中，又多了一股冷漠疏离之感，仿佛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
  扶灵看着有些失神，直到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才悠悠的回过了神。
  “扶灵？”
  “这么晚了，你为何过来了？”
  九嘤显然没有想到来人会是扶灵。
  她蹙了蹙眉，眼神有些疑惑，旋即将门彻底打开，让门口的少女进了屋。
  房间的灯再次燃起，还是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她回过身，眉头越皱越紧。
  再看向扶灵时，才发现那张俏丽小脸上覆满了局促与不安。
  “怎么了？为何这幅表情？”
  越是这样温柔，扶灵便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桌上的红烛随着夜风轻轻晃动，一次又一次。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屋外的虫鸣声也消失不见，她才终于松了松唇，轻轻出声唤了一句。
  “师姐~”
  又软又细的少女声音，在这寂静空间中却是分外清晰。
  九嘤抿了抿唇，眉眼微微低了低，灯火映衬之下，扶灵的双颊，竟裹着一层浅红，连那道秀挺的鼻尖，也泛着淡淡的粉色。
  只看这幅窘怯姿态，也能猜到她为何事而来。
  三天过去，九嘤早已说服自己不要在意。
  可真到了这一刻，她竟莫名有几分紧张。
  虽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她根本无法不在意，也一直在等扶灵的解释。
  她松了松眉头，两道细眉舒展开来，面上的冷意稍稍褪去，声音虽带着淡淡的清寒，语气却是那么耐心。
  “嗯，我在听。”
  温柔又好听的低沉女音，让扶灵更加不好意思。
  她知道，师姐已经猜到她为何要过来了。
  犯错的时候，只顾一时爽快泄愤，真要道歉，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终究还是脸皮太薄。
  支支吾吾好半天，说出口的，也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九嘤见她这幅为难模样，眼神蓦然软了软。
  扶灵性格有多傲慢，没人比她更清楚，能够主动认错道歉，已经很让人震惊。
  她往前走了一步，将二人的距离拉的更近，待到扶灵再次闭口不语，才诱哄似的温软出声，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方公子？”
  二人矛盾的根源，显而易见出在方栖山身上。
  九嘤将声音放轻，目光灼灼。
  她的视线顺着烛火的光芒轻悄悄落下，让扶灵情不自禁就说出了心里话。
  她抬起头，眼睛睁了睁，而后才怯怯的开了口，连声音，也满是窘迫。
  “因为他总来缠着你，而你一点都不讨厌他——”
  竟是这个原因？
  九嘤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却是愈发想不通了。
  她摇摇头，声音依旧动听，
  “我说过了，方公子人很好——”
  话未说完，她已察觉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心中的困惑，也在这一刻全部解开。
  目光再看向扶灵时，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已然泛出几分委屈，连说出的话，也带着撒娇控诉的意味。
  “你又夸他——”
  “你对外人，总是不愿搭理，唯独对他，却十分亲近友善。”
  “……”
  “他天赋好，还愿意努力，性格又是这样那样的好，我知道我比不上他，但我不想你总在我面前夸他。”
  “……”
  “他给你送药，你便要了，他求你帮忙，你便允了，总有一天，他会把你抢走，那时候，你就不会再对我好了。”
  九嘤初听尚是一头雾水，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真正反应过来扶灵在担心什么——
  竟是害怕自己被抢走。
  真是傻的可爱。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怎么劝说了。
  空气无端陷入沉默之中。
  扶灵咬咬唇，面上愈发难过，
  “师姐不说话，是觉得我都说中了么？”
  简直越说越离谱。
  九嘤眼中尽是无奈，轻叹口气后，才摇了摇头，
  “你就没有一句是说中的。”
  “我对方栖山友好，是因为她曾救过你。”
  “她给我送药，我本不想接受，但她拿出了灵微石，我想用这枚香石替你寻找灵兽结契，才不得不收下她的东西。”
  “这次答应帮她，也是因为她许诺日后让你进入灵山洞府寻找机缘。”
  “方栖山想与我结交，却处处用你的利益来显示诚意，连她一个外人也知道我真正在意的是谁，你竟担心我被她抢走。”
  “扶灵——你究竟是不相信我，还是个不相信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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