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竹宗后, 天色仍旧一片昏暗。
  扶灵出了趟门，一路上都心情都好的不得了，连带着清晨睡梦时被吵醒的愤怒, 也忘得一干二净。
  她与九嘤并肩同行, 很快就从正门来到后山。
  早修时间还没有到，偌大空地上再也见不得其他人身影。
  自从知道自己是天修者后，扶灵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东西, 不是她想逃避就能逃避的。
  譬如她最不感兴趣的事——修炼。
  她微仰起头, 看看身旁的九嘤，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一阵冷风袭来, 从她面上轻抚而过，不过短短一瞬，便将她唇角呼吸的热气尽数吹散，只留下一层淡淡凉意。
  “今日先教你如何聚灵。”
  晨间温度甚低, 没有灵气护体, 很容易染上凉病。
  九嘤微微抬手, 一层薄薄的灵气层就罩在了扶灵身侧，替她抵住了周身寒气侵袭。
  虽是举手之劳, 却也掩不住这小小动作中饱含的关切之意。
  便是扶灵这种向来将他人爱护当作理所当然的人，此刻也颇为不好意思。
  狐妖入宗之前, 九嘤就提议过教她修炼，只不过那时她心存芥蒂，即便只是聚灵这样的入门术法，她也宁愿去问其他师姐, 都不肯听九嘤的话。
  此刻听见九嘤说要教她聚灵, 她不由得有些尴尬, 低声嗫喏道，
  “聚灵，我会的，春盻师姐前些日子教过我了。”
  九嘤闻声却是摇头，
  “天修者五根俱开，聚灵的方法，自然和普通修道者不同。”
  寻常修士纳气时，需将空气中与自己灵根对应的灵素提炼出来，将其转化为体内灵气，才能提升修为。
  而天修者却不同，他们可以跨过这一步，直接将所有灵素全都化为灵气供自己修炼。
  正是这无上的聚灵体质，才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从古至今都被心术不正者觊觎。
  九嘤三年前就曾教过扶灵天修者聚灵的方法，那时她只不过稍作提点，扶灵便轻松领悟。
  此等天赋，若被外人发现，恐怕又会惹来祸端。
  念及此，九嘤忍不住蹙了蹙眉，
  “从今日起，我教你的东西，无论是聚灵亦或是其他，一个字都不能和别人透露，可记得了？”
  这般严肃冷硬的语气，让扶灵生出些不安。
  她点点头，正欲应下，忽的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
  “连姑姑他们都不能说吗？”
  九嘤闻言抿紧双唇，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语气万分坚定的开了口，
  “不能——”
  前世她所学到的功法，都是司祺派人从各宗各派搜寻来的高级道术，其中不仅有四宗镇宗秘卷，更有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顶尖术法。
  当世者皆是单灵根修士，天资再好一点的也不过是双灵根，而越是厉害的道法，对修道者的天赋要求就越高，许多大宗子弟都无法修炼的秘术，她却是一眼就能参透。
  司祺修道天赋极差，灵根至死都不曾开过，能坐上玄冥宗宗主之位，完全都是靠她。
  他用血契，将他二人修为合为一体——
  她有多强，他便有多强。
  这也正是他将九嘤日夜囚禁在冰湖，怎么也不许她死去的真正原因。
  浮幻之术，只不过是九嘤前世被囚时出于绝望才修习的术法。
  终其一生，她只施展过一次，迷惑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唯有在幻境中，才能自我欺骗，让自己不那么痛苦。
  可真的见到死去亲人长辈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回忆虽美好，于她而言却是一把刀，非但不能缓解苦痛，反而让她愈发难受自责。
  重生一世，曾经修过的术法依旧刻在脑海中，倘若被外人知晓，免不得又要遭人口舌。
  宗门大比之上，那江北清见她使出浮幻之术，立即便怀疑她偷学天卦宗术法，而她往后要教给扶灵的，只会是比浮幻之术更高级的道法。
  不说应付外人，就是被玄修与扶悦知道，都有些说不清。
  纸包不住火的道理，九嘤再清楚不过。
  但这种事，只能是能瞒则瞒。
  许是担心扶灵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又强调了一句，
  “无论是谁，都不能说。”
  彼时扶灵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直到三天后的清晨，九嘤将一沓厚厚的书卷交到她手中，她才知道——
  她真正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玄心通天决共有三卷，此乃上卷清心诀，我要你三个月内将其内容熟记于心。”
  玄心通天诀，是玄冥宗三大术法之一。
  玄冥宗所有弟子学会聚灵后，第一个要学的便是此术。
  世上修道者皆知，修道犹如悬崖漫步，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走火入魔的沼泽。
  而玄心通天诀，就是用来消除心魔的。
  天修者聚灵速度虽快，但也有弊端存在，五灵素天生相生相克，修炼时一旦有所偏颇，很容易会入魔。
  前世九嘤发现这个秘密后，本欲通过这个方法与司祺同归于尽，谁知他早有防备，后来更是强迫她将通天诀修炼到了第三层。
  而这三卷心诀，也成了她踏向仙阶路上最不可撼动的踏脚石。
  玄心通天诀，修炼起来枯燥乏味，即便是玄冥宗弟子，三五年内能将上卷修习完毕都很难得。
  九嘤要扶灵三个月内将清心诀背下，难度不可谓不大。
  扶灵还未来的及翻开手中书卷，就被这句话惊到一脸愕然。
  “三个月？”
  九嘤将她眼中震惊看的清清楚楚，语气却依旧无比强势，
  “不错，三个月。”
  回想前世，她只用了两个月就将上卷参透。
  多给扶灵一个月时间，已是最大宽限。
  这么厚的一本书，三个月内背完？怎么可能？
  扶灵还欲辩驳，待抬眼望向空中，目光恰与九嘤的清冽视线相撞，霎时间她便明白——
  这件事，已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手中书卷重似大山，指尖摸去，几乎有拇指厚。
  扶灵不再做声，只是默默垂下头，借着窗台上的烛火光芒才看清卷册首页的‘清心诀’三个大字。
  只不过一眼，她心中便莫名生出一阵熟悉感。
  纸页上的娟秀小楷，与她的笔迹，实在太像了些，若不是清楚知道这几个字不是自己写的，恐怕连她都会认错。
  她尚是不解，便随手翻了翻，借着微光看去，不难发现，这本卷册所书内容，皆是刚写上去不久，到最后几页，墨迹甚至还未干透。
  越看，就越觉得这字与自己的像。
  扶灵看的仔细，将书连翻几页，方才发现些许的不同——
  她的字，与这纸上的字虽有八九分相似，但二者下笔力度、风格，却隐隐有些不同。
  她将书收起，待离开时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悄悄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那清心诀，是师姐亲手誊写的吗？”
  九嘤早已猜到她想问什么，面色亦是丝毫未变。
  一个人的字迹，若非刻意隐藏，很难去改变。
  初写清心诀时，她还未曾考虑到二人字迹相像这一点，待反应过来时，已经誊写大半了。
  好在扶灵心思单纯，遇事从不会深想，即便被发现也很好糊弄。
  九嘤脸色平静，点了点头。
  扶灵见她承认，眼神愈发讶异，
  “师姐的字与我的字，竟这样像！”
  九嘤来之前便酝酿好了说辞，仍旧一脸淡然，
  “我听师父说过，你与我一样，从小钟爱楷体。”
  “你幼时她给你买的书法字帖，其实都是我曾练过的。”
  九嘤如此反应，好像早就知道她二人字迹相似。
  诚如她猜测的一般，扶灵听完她的解释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扶灵天赋异禀，不过几日功夫，便将一些简单术法都学了个遍。
  这日她闲来无事，跑去书阁中转了转，一番搜寻过后，才发现宗内高级术法甚少，莫说浮幻之术这样的高阶幻术，就连更低级些的惑心幻术都没有。
  清竹宗都没有的术法，九嘤是从哪里越来的？
  扶灵心中甚是不解。
  她对玄心通天诀了解不多，粗略翻阅过后，也看出光是上卷清心诀就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再向春盻等人旁敲侧击打听，这才知道此术是玄冥宗弟子才有机会修习的高阶术法。
  扶灵这才明白，为何九嘤不让她将学到的东西说出去。
  转眼便又过去一个月。
  有了九嘤的教导，扶灵的修为提升极快，很快便从灵师境踏入大破境。
  在旁人眼中，她天生双灵根，这样快的修炼速度虽让人惊叹，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修炼在循序渐进，但真正让她在意的，是那本清心诀。
  九嘤要求她三个月内将内容背熟，如今已过一月，今日便是这个月的考核日。
  虽日日都在翻阅，但记在脑海中的内容，却不到五分之一。
  这样看来，考核必定是不会通过的。
  早修方才结束，扶灵就一路小跑着回了房间。
  九嘤从人群中出来时，就只见到一个匆匆而过的背影。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没有背多少。
  不得不说，相同的人处于不同的环境之下，潜力也完全不同。
  前世她不愿修炼清心诀，每反抗一次，司祺便让人在她手心划一道口，等她疼晕之后，再将她的手浸入冰湖，让伤口快速愈合。
  尖刀入肉刺骨，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
  反复数十次以后，她掌心只剩下一层密密麻麻的刀疤。
  而司祺，有无数种比割手更疼的方法来让她低头。
  在这种绝望处境下，她屈服了。
  她不得不屈服。
  一个不能修炼的人，一旦找到提升修为的方法，瞬间便能陷入疯狂。
  司祺就是这的人。
  他想快速提升实力，便只能让九嘤加快修炼速度。
  死又死不得，多拖一日不背下清心诀，就要多忍受一天折磨。
  旁人一生都无法修习成功的玄心通天诀，她只用了一年便彻底参透。
  旁人三五年都背不下的清心诀，她只用了两个月便熟记于心。
  现如今的扶灵，没有人拿刀威胁她去增强修为，她自然也无法像前世一样，短时间内就背下那么多东西。
  想通这点，九嘤倒是有几分理解了。
  她来到静恒斋前，还未来到房前，便透过窗户看到扶灵正抱着书在屋里走来走去，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她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
  九嘤在窗前静静看着，有些想笑又有些无奈。
  直到看到扶灵皱着眉头一脸愤然的将书摔到桌上，她才轻轻咳了咳。
  一点不顺心就要闹脾气——
  原来前世的自己生气时是这幅模样。
  瞧着倒是灵动可爱，也不是那么惹人烦了。
  九嘤唇角笑意渐显，方才推开窗户，正好与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对上，单看那眼神，又凶又狠，仿佛下一秒就要让她滚出去了。
  她挑挑眉，并未说话，刻意收敛起面上笑容，装作一幅怒而不发的愠色模样。
  扶灵本就有些怕她，这会儿不等她开口就主动跑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师、师姐怎么就来了？”
  这般温顺乖巧姿态，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凶恶，与方才那个独自生气的少女，全然像是两个人了。
  九嘤见她人前人后两幅模样，愈发的想笑了。
  她定定神，依旧一脸愠色，连说话的声音，也冷了许多，
  “清心诀背的如何了？”
  提到这个，扶灵便有些泄气。
  她支支吾吾，犹豫好半天才摇摇头，怎么都不肯说话。
  那沓厚厚书卷此刻正半翻着躺在书桌上，偶有风吹，书页便跟着轻轻晃动。
  九嘤走近将书拿起，沿着第一页往后缓缓翻去，前面五分之一的部分，已经被翻的有些破旧，再往后，纸张崭新如初。
  想来，翻过的部分就是她背下的内容了。
  能背五分之一，倒是比想象中的好。
  九嘤尚算满意，将书合上后悠悠回身，目光飘到扶灵身上，轻声道，
  “你既不肯说，我就直接考考你。”
  扶灵闻声睁了睁眼睛，双唇嗫喏半天，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似是默认了。
  与九嘤猜测的一样，翻过的部分，扶灵都背了出来，后面的内容，则是一问三不知。
  考核过后，屋内一片寂静。
  九嘤闭唇不语，既不批评，也不责怪。
  她越是这样，扶灵便越是不安。
  空气莫名有些冷肃。
  扶灵杵在原地不敢动，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半晌后，她终是经受不住这压迫氛围，鼓起勇气小声开了口，
  “有什么惩罚，师姐说便是了。”
  倒是难得，居然主动认罚。
  九嘤有些惊讶，依扶灵的性格，此刻应当向她撒娇求饶的，没想到她这次竟没有逃避。
  “惩罚？”
  当初定下考核一事时，确实说过通过有奖励，不通过就有惩罚。
  九嘤想了想，过几日她正准备回梅湖岛一趟，本不放心将扶灵留在宗里，这样看来，倒可以将她一起带上了。
  “那便——罚你与我一同去梅湖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