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作者:扛锄葬花      更新:2021-05-16 04:33      字数:10630
  扶灵如愿得了银鳞, 心中甚是甜蜜喜悦,直到回到房间,她才将手心的冰凉薄片拿出来细细欣赏——
  这鳞片很小, 不足掌心大小, 通体雪白透亮,身泛银光,表面还覆着一层淡淡的灵气, 一看就知道那灵鱼不是普通的高阶灵兽。
  用这般珍贵之物做生辰礼物, 真是大方。
  如此舍得, 九嘤师姐该有多喜欢夏忍师姐呢?
  银鳞愈是珍贵漂亮,扶灵内心的嫉妒便越发强烈。
  小狐狸就趴在桌上, 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空气中竟莫名有些诡谲之感了。
  隔日早修时,扶灵依旧和往常一样,早早就去了九嘤房前等待。
  这段时间以来,二人早上皆是一同前往后山。
  九嘤亦是默许扶灵的同行, 加之上同去凡界的经历, 对她的态度也缓和了些许。
  虽不愿意承认, 但九嘤却清楚的知道,不止一个瞬间, 她都在思考同一种可能——
  或许,这辈子的扶灵还是有救的, 她并不会像前世的自己一样,做出那些不可饶恕之事。
  这个念头犹如某种隐秘而错误的期待,甫一出现,就在九嘤心里彻底扎下了根, 时刻都在动摇她要杀掉扶灵的决心。
  只是今天过后, 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方才踏出房门, 九嘤便嗅到了银鳞的气息。
  那鳞片是她灵鱼形态时掉落的,梅湖底下还有许多,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珍品,只是因为有些药用价值,她才随手带了几片在身上。
  恰逢夏忍生日,她也就直接当作顺水人情送了出去。
  只是银鳞现在怎么会到了扶灵那里?
  九嘤脸色微微变了变,抬眼看向身前少女,眼底情绪浮沉。
  天色未亮,廊上甚暗,却也能清晰看见少女面上正挂着乖巧清甜的浅淡笑意。
  “师姐今日精神倒是好多了。”
  扶灵主动开口,声音愉悦动听,带着少女的灵动朝气,和晨间的露珠一样,干净又纯真。
  九嘤没有说话,两道细长柳眉却悄悄蹙了蹙。
  她往前走了一步,与扶灵的距离近了一些,果不其然,空气中银鳞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九嘤几乎可以确定,自己送给夏忍的那枚鳞片,此时已经被扶灵“拿”了去。
  至于是怎么“拿”到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无非是撒娇无赖闹脾气那几招。
  终究是本性难移。
  九嘤心中无端生出一些失望,但这失望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
  只不过目光再看向扶灵时,再没了前几日的温和沉静,又恢复成最初的冰冷淡漠。
  片刻过后,她才冷冷的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句,
  “嗯。”
  显然是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这般冷淡态度,着实刺痛扶灵的心。
  她本就嫉妒九嘤对夏忍的好,此刻再对比自己的处境,心中便愈发委屈难受。
  但再不甘心,她也不敢当着喜欢之人的面表现出来。
  眼见九嘤已经朝着廊外走去,她还是压抑住内心的难过,嘴角强硬的扯出一个笑容,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一路无言,直至到了后山,二人都没有再说过话。
  夏忍站在人群之中,远远就看到了九嘤的身影。
  许是担心交换礼物的事情被发现,她难免有些局促不安。
  早修的时候偶尔与九嘤对上视线,竟是连看也不敢看就低下了头。
  九嘤将她的怪异反应看在眼里,愈发确定是扶灵强要了她的银鳞。
  明明昨日还以为这一世扶灵的娇纵自私性格会有所改变。
  但今日发生的事,却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将那些不该出现的期待碾碎的干干净净。
  九嘤双唇紧紧抿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盈似朗星的眼睛,正泛着幽深冷酷的寒光,只需一眼,便能叫人心口发颤。
  在场弟子都已察觉到空气中的低温,也都看了出来,她们眼中向来沉默却温柔的九嘤师姐——
  今天心情好像格外差。
  早修便在这片肃穆低沉的氛围中结束。
  若放在从前,必定会有不少内外宗弟子聚在九嘤身旁,向她请教修炼上遇到的难处。
  可今日,竟没有一人敢上前。
  早修刚结束,所有人就都很有默契的一个接一个离开。
  扶灵自是发现了九嘤心情不好。
  她本想跟上去,只可惜还未踏出两步,九嘤便倏地转过了身,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那目光毫无温度,看不出任何情绪。
  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嫌弃,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忽视。
  只一瞬间,便让她心间没有缘由的泛出一阵惊慌之感,连四肢也都僵直在原地。
  扶灵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她知道——
  二人好不容易才缓和一些的关系,又一次降回到了冰点。
  早修结束后,夏忍便赶去了丹室。
  虽不知道九嘤的坏心情与自己有关,但她心中却是异常忐忑,帮晖明长老炼丹的时候,也显得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过一上午,她才将这件事堪堪压在心底,不再去想。
  谁知午间回到房间时,竟看到房门口立着一道熟悉无比的曼妙身影——
  正是让她终日担忧不已的大师姐,九嘤。
  空气安静的可怕。
  夏忍杵在长廊之外,回想起九嘤晨间早修时周身泛出的冰冷阴沉之感,竟是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大师姐。
  是交换礼物的事情被发现了吗?
  夏忍愈想愈觉得不安,也愈发后悔自己竟真的同意了扶灵的请求,做出互换礼物这样荒唐的事。
  气氛莫名有些沉闷。
  九嘤抿抿唇,眼神中尽是阴鸷的郁色。
  静默半天后,她还是主动开了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三师妹过来吧,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夏忍闻声抬头,呼吸顿了顿,虽不想过去,却不得不过去。
  她点点头,唇角刻意露出笑容,故作平静的走近,随后又将房门打开,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那株四蒂雪莲被放在床头,玉白纯洁的花瓣正娇艳欲滴的盛开着,还未走近,便能闻到它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方才踏进房门,九嘤便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只不过一眼,她就认了出来,这四蒂雪莲是谁的东西——
  毕竟,这一世的扶灵养了它多久,前世的自己就养了它多久。
  三年前玄冥宗的生辰贺礼,竟被拿来换那片银鳞了。
  这一次,她还知道拿东西来换,是不是该夸两句?
  九嘤不禁冷笑,胸口怒意渐甚,既气扶灵性格自私、不知悔改,又恨自己竟然会对她有所期许。
  不知不觉间,她脸色已然变得阴沉,周身亦是一片冰冷之意。
  夏忍见她从进门起目光便集中在那株雪莲上,愈发肯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认定她已经知晓交换礼物之事,内心不由得又慌又乱。
  平日里九嘤对待众师弟师妹虽是温润和善,从未露出不耐冰冷的一面,但此时此刻的夏忍,还是生出些惧意——
  这是对强者的恐惧,也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的恐惧。
  惊惧之际,空气中却忽然响起一道凛冽透骨的女音,更是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更加紧张。
  “这株雪莲,是谁给你的?”
  话音刚落,九嘤便向床边走去。
  夏忍望着身前那道窈窕背影,心口无法控制的跳了跳,直至九嘤将净瓶拿在手中,她才小声开口回答,
  “是、是扶灵师妹给的。”
  净瓶里装着的是雪山灵泉之水,因被灌入了灵气,所以里面的水常年都十分冰冷,就像刚化开的雪水一般。
  九嘤握着净瓶,虽隔着瓶身,却也能感受到手心渡过的阵阵凉意。
  她垂了垂眼,将净瓶放了回去,旋即转过身深深的看了夏忍一眼,反问道,
  “给——?我看是换的罢。”
  师姐赠送的礼物,于情于理都不该拿去与人交换。
  这件事不用猜也知道,是扶灵的要求,但不代表夏忍就没有做错。
  九嘤面色沉沉,眉间愠色渐显,显然已是很不高兴。
  夏忍见她这幅阴沉模样,吓得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不等她再说些什么责怪的话,直接就将事情和盘托出,
  “师姐莫要生气,我也只是看雪莲和银鳞都是师姐送的才一时糊涂,做出这互换礼物的荒唐行径……”
  什么意思?
  九嘤闻言皱了皱眉,竟是没有听懂这解释。
  “何意?什么叫都是我送的?”
  这一下,连夏忍也懵了,她动动唇,面上惊慌已变成困惑,半刻过后才小心翼翼应了声,
  “这雪莲——难道不是师姐送给小师妹的生辰礼物吗?”
  ****
  从夏忍房间出来的时候,九嘤脸色已是铁青。
  她怎么也没想到,扶灵为了得到那片银鳞,竟敢编出这样的谎话。
  若非她能感知鳞片的存在,恐怕这件事还真的永远都没人知道。
  想到这里,九嘤不禁冷笑。
  礼物——扶灵倒是有脸说的出口,那时她二人关系如何,别人不清楚,扶灵能不清楚?
  方才听夏忍所言,她是看中那银鳞漂亮才说的谎话。
  想来也是,依照夏忍的性格,便是那雪莲再怎么珍贵,也断然不会做出用银鳞交换的事。
  九嘤越想越气,愤怒之中又夹杂着几丝失望和无力感。
  既失望于扶灵的不长进,教了这么多天还是和从前一样自私无礼,又为自己痴心妄想妄图改变她感到心灰意冷。
  一时间,心间已是又怒又气。
  还未等她从这怒气中冷静下来,她已经走到了静恒斋门前。
  正是扶灵居住的地方。
  正值午间,屋外阳光正盛。
  灼热日光像一把火,把九嘤心头怒火烧的越来越旺。
  她紧抿双唇,目光透过半掩着的窗户看向屋内,隐隐约约之中只见到床上侧躺着一个娇小玲珑的身体。
  想来,是扶灵在小憩。
  床上少女并未真的睡着,光只是九嘤看这几眼的功夫,她便已经来回翻好几个身。
  像是有什么让她烦忧的心事一样。
  九嘤冷眼看着,未做犹豫,终于抬步往房门前走去。
  细碎的脚步声从窗口顺着风飘进房间。
  扶灵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手中还握着那枚银色鳞片,待她听见屋外有人经过,立刻将银鳞塞进了枕头下。
  这么辛苦才得到的东西,她哪里舍得让外人看了去。
  正欲翻身下床,耳边便传来一阵叩门声。
  扶灵不知是谁,但被人扰了午憩,心情终归是不太好。
  直到看到门外那张精致冷艳的熟悉脸庞,面上才浮出一缕惊喜笑意。
  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九嘤第一次主动来找自己。
  面上笑容还未消散,她便将房门完全打开,右手扶着门侧,身体往旁边让了让,恨不得立刻将人迎进屋。
  “师姐怎的这个时候来了?外头正热,快些进来罢。”
  她说话的时候,眼中尽是怯怯的笑意。
  九嘤看着这粲然笑脸,胸中愠意竟越来越盛,若非极力克制情绪,恐怕早已翻脸。
  二人一同进了屋。
  扶灵将人带到桌前,正想让九嘤坐下,还未开口,耳边就传来一句冰冷无调的话,叫她瞬间停下手中所有动作,连动都动不得。
  “东西在哪里?”
  简简单单五个字,威力却是大的很。
  扶灵面色大变,心脏跳的又急又快,一双墨瞳里也全被慌张不安占据。
  幸亏她此时正背着身,否则这些情绪,全部都会被一眼看穿。
  很明显,九嘤话里的“东西”,指的是那枚银鳞。
  扶灵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她却知道——
  她不能承认。
  或者说,她不敢承认。
  承认这件事的后果,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
  收敛起面上慌乱,她冷静的回过身,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就连应声时语气中的不解,也完全听不出是装出来的。
  “师姐在说什么?我怎么没有听懂?”
  不得不说,她伪装的本领实在是好极了。
  要不是来之前找夏忍确认过,九嘤甚至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也被骗过去。
  她垂了垂眼,深吸一口气,再看向扶灵时,目光中的耐心已经耗尽,剩下的,就只有深不见底的厌恶——
  这一世的扶灵,已是没得救了。
  想到这里,她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情绪,说话时声音冷若冰霜不说,就连内容,也满含讥讽意味。
  “你又何必非让我把话说的这样清楚?”
  “来这之前,我已经去找过夏忍师妹,你骗她说那雪莲是我送你的礼物,还用雪莲换走了银鳞,是不是?”
  屋子里处处漂浮着银鳞的气息,是九嘤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扶灵不过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虽因为那痴迷爱恋,在面对九嘤时常常将自己摆在更卑微的位置,但这并不代表她忘了自己还有自尊心。
  此时被爱慕的人用这般嫌恶眼神看着,心口处不知不觉便涌出一股强烈的屈辱之感。
  一张小脸也瞬间布满窘迫的红晕。
  她觉得难堪。
  不仅仅是因为被九嘤发现自己撒谎骗人,更是因为九嘤从未站在她的角度思考过,也不曾问过她,为什么非要拿到银鳞不可。
  气氛格外尴尬。
  扶灵仰首,双眸映出一丝伤感。
  直至这时,她才真的明白一个道理——
  她的九嘤师姐,从未真正在意过她。
  心脏突然有些难受,每呼吸一下,就像是被人用针扎过一样。
  扶灵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解释,只是话还没说出口,眼睛就先红了。
  怎么看,都是一幅惹人爱怜的模样。
  九嘤只当她还在佯装伤心,眸中厌恶之色愈盛,口中说出的话,也比以往更加过分——
  “你竟还有脸委屈?”
  “那银鳞是我送给夏忍师妹的,凭什么你想要她就必须给你?”
  “宗里的人疼你,是因为你是扶息宗主的女儿,是英雄的女儿,可你呢?这些年仗着自己的身份,有做过一件好事吗!”
  “倘若扶息宗主泉下有知,不知他会不会后悔生下你这种不懂礼数,还自私自利的女儿!”
  “今日撒谎骗人、任性行事,明日就能做出更多罪大恶极之事。”
  “像你这种人,也敢编出我送你礼物的谎话?”
  “那片银鳞,我就是不赠予夏忍师妹,也永远不会给你!”
  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在耳边响起。
  听到后面,扶灵已是满脑子嗡嗡作响,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连心脏也疼的快要裂开。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尽是酸意,竟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脸上像是被水滴砸过,冰冰凉凉,是下雨了吗?
  扶灵头疼的快要爆/炸,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屋里,而且外面艳阳高照,是怎么也不会有雨的。
  她低了低头,一颗水珠正好落在手心,待伸手抚面之时,才发现眼泪早已流满双颊。
  她竟连自己哭了都没有发现。
  九嘤自始至终都冷眼看着,直至扶灵被她说的掉眼泪,冷漠脸庞上才有了些表情。
  她抬步靠近,却忽的伸出一只手,指尖落在扶灵眼尾轻轻捻了捻,动作无比温柔,但说出的话,却异常无情——
  “你的眼泪,也全是假的。”
  这句话太过伤人。
  扶灵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瞪大了眼睛,双瞳之中全是震惊,一颗圆润的泪珠无声无息的从眼眶淌下,正好将九嘤指尖浸湿。
  眼泪是热的,但带来的感觉,只有冰冷。
  九嘤猝不及防收回手指,视线扬起时,余光正好瞥见少女脸上的受伤之色——
  那么真实,真实到让她都差点相信。
  不敢再去看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九嘤冷漠的将头别开,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便直接朝床边走去。
  扶灵跟她装傻并没有用,从她进屋时起,她就已经知道银鳞藏在枕头下。
  她这番动作太过突然,扶灵甚至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的手已经伸向了枕头。
  见到这个动作,扶灵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即便被骂的这么伤心,她也不想将银鳞还回去。
  眼看鳞片就要被发现,她再也顾不上什么,迈开步子就要去抢。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九嘤将银鳞拿出后,连看都不曾看一眼,便直接用灵气将它碾成了碎屑。
  窗口飘进一阵风,只呼吸间的功夫,那些灵屑便消散的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出存在过的痕迹。
  扶灵杵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九嘤竟直接将银鳞毁了。
  一双红肿的眼睛瞬间泛出酸楚之意,只怕下一秒,眼泪又要掉出来。
  她想问为什么,却又不敢问——
  她怕听到自己心中那个答案。
  屋内死寂一片,听不到任何声音。
  事情处理完了,九嘤转身便要离开,连看都不看扶灵一眼。
  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空气中却突然响起两个字,突兀又刺耳。
  只瞬间,便摧垮了扶灵的所有自尊心,让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直接捂着嘴哭了出来——
  “脏了。”
  ***
  这件事除了九嘤三人,再没有人知道。
  时间飞快,很快就到了晚上。
  这一次睡不着的,倒成了九嘤。
  白日里对扶灵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心中多少有些担心她会去找宗里的长辈告状,届时又该解释不清。
  只不过出乎她意料,一下午过去,并没有人来找过她。
  夜色甚好。
  九嘤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躺在床上,她翻了个身,耳边尽是远山中传来的虫鸣叫声,实在是扰人心绪,叫她愈发无法入睡。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午间扶灵伤心哭泣的一幕。
  不过都是虚假伪装,为何能让她无法忘记?
  九嘤转头望向星空,目光落在那盘银月上,心间竟付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忧之感。
  她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白日里对扶灵说的那些话,其实说的更是她自己。
  扶灵撒谎骗人,她既失望又生气,一时间竟将她与前世的自己看成同一个人。
  所谓自私自利,任性骗人,说的又何尝不是她自己?
  前世苟活二十年,如今重生了,那些年的恨意却无处发泄。
  她恨自己,无数个夜里都想回到过去,杀了那个任性妄为的自己。
  这一世,她想杀扶灵,却总是下不了手,甚至还期待她能变好,只可惜事实总是让人失望。
  扶灵今日之事,正好给了她一个宣泄的口子。
  与其说她说对扶灵失望,不如说是对曾经的自己失望。
  耳边虫鸣声阵阵响起。
  九嘤越想越睡不着,这也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究竟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一世的扶灵。
  白日里的重话,让她意识到她重生后只将扶灵看成前世自己的替身。
  她有多恨自己,便有多恨扶灵。
  只是这样的想法,真的对吗?
  九嘤不知道,她只知道,今天对扶灵说的那些话,或许是她过分了。
  她心中失神,丝毫未曾注意门外已来了人。
  那人将一根细针从门缝中插入,片刻后,九嘤便浑身失力,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空气中漂浮着一缕淡淡的异香,那味道十分特殊,九嘤瞬间便闻了出来——
  是消弭散。
  一种让人昏迷不醒的药物。
  九嘤虽不是人类,却也受了影响,此时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房门被人打开。
  屋中蜡烛早已熄灭,借着门缝洒进的些微月色,她才勉强看清来人是谁——
  竟是扶灵。
  其实在门打开之前,九嘤就已经猜到是她。
  毕竟,依她的性格,是不会白白让自己受欺负的。
  床榻前一片漆黑,二人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九嘤睡前刚服过一颗回灵丹,此时还未炼化,体内灵气也使不出来。
  她不动声色,闭眼假寐,实际上却在体内催动回灵丹运转,想快些冲破消弭散的桎梏。
  扶灵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想来竟是一夜未睡,特意等到了深夜才过来。
  她摸黑行至床侧,还未坐下,一只手便轻轻落在九嘤面上,而后竟还俯下腰,刻意将唇凑到九嘤耳旁,又软又轻的开了口,
  “师姐不要装睡了,我知道师姐没有睡着。”
  这声音一如既往的软糯清甜,听不出半分愠意。
  九嘤听见她这样说,只得睁开了眼睛。
  扶灵已然将唇收回,坐到了床侧。
  月色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带来一些微弱的光芒。
  九嘤目光向上望去,不远不近正好落在扶灵脸上,将她那双红肿的双眼看的格外清晰——
  午间自己走后,她又哭了很久吗?
  九嘤心口没由来的堵了堵,却还是强硬的说服自己,那些眼泪都不过是假象罢了,根本无须在意。
  她不再去想白天的事,脸色始终如初见时淡漠,看不出半分惊慌失措,就连声音,亦是十分清醒冷静。
  “你来做什么?”
  “是觉得我白天说的话太难听了,准备来报复?还是想杀了我?”
  如此冷言冷语,扶灵听了却并未生气,反倒微微笑了笑,
  “在师姐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过来,既不是为了报复,也从未想过杀人。”
  扶灵愈是这样温顺,九嘤心中就愈发不畅快,冷笑一声后,她便冷冷出声反问了一句,
  “既不是报复,又不为杀人,为何要准备消弭散?”
  扶灵愣了愣,似被问住,安静了半刻才回答,
  “倘若不用消弭散,师姐会让我进这个门吗?”
  满是自嘲意味的一句话,语气中,也全是失落。
  九嘤被这话呛到,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毕竟,扶灵说的并没有错,若不是消弭散的作用,她是决计不会让扶灵进屋的。
  不说话,便等于默认。
  虽早就知道结果,但扶灵还是有些难过。
  沉闷半晌后,她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今日过来,我只想问师姐一个问题,师姐一旦给出答复,我立刻便走,绝不纠缠。”
  什么问题这么重要,竟值得深更半夜偷跑过来,还把人迷晕才能问?
  九嘤只当扶灵在耍自己,语气愈发不耐,
  “什么?”
  “师姐生气我撒谎欺骗夏忍师姐骗取银鳞,可曾想过我为何会这样做?”
  这个问题在九嘤看来,实在是有些可笑。
  原因,她扶灵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还需要原因吗?
  念及此,她想也没想就冷冷的应了一声。
  “我不想知道原因。”
  明明是很伤人的态度,扶灵却像察觉不到一样,依旧耐心回应,
  “师姐不想知道,可我还是要说。”
  这句话话音未落,她便又一次朝床上人伸出手,直至指尖快要碰到那张白皙如玉的脸颊,才生生停下动作。
  九嘤不知她是何意,见她指尖离自己鼻尖只剩一丝距离,不由得将头转向另一边。
  就好像生怕被碰到一样。
  她还未曾明白扶灵指尖的亲昵是为何意,耳边便传来一道温软悦耳的少女声音。
  那声音满是期盼羞怯,便是连她这般迟钝之人,也听出了其中未曾掩饰的爱慕之情。
  “师姐知道吗?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便已经心悦师姐了——”
  如此直白的表白话语,犹如一声惊/雷在九嘤耳旁炸开。
  心悦,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叫心悦吗?
  简直可笑!
  还第一次见面就心悦自己,开什么玩笑?谷阳镇初次相遇,二人险些当街吵起来,这叫心悦?
  九嘤并不知道,扶灵口中的“第一次见面”,指的是生辰会那日她将灵松雪狐交给自己的那个瞬间。
  心悦这两个字太重也太假,九嘤只想冷笑,正欲开口让扶灵不要说这些无聊的话,空气中又接二连三的响起她的声音——
  “师姐,这些日子我对你的心意,你竟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那银鳞若非是师姐送出,我才不会费劲心思骗来。”
  “只是我过生辰师姐什么都不给我准备,我只好去拿别人的了。”
  “师姐不要再生气,也不要讨厌灵灵好不好?”
  “灵灵明日便去向夏忍师姐道歉,以后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
  “灵灵保证以后什么都听师姐的。”
  这些话越到后面,话语中隐含的痴迷爱恋便愈发浓烈。
  九嘤心跳飞快,借着月光看向扶灵,却见她手指已悄然落下,正稳稳的停在自己右边脸颊上。
  轻柔的抚摸动作,纯洁又干净,不带有一丝情/欲味道。
  九嘤感受着颊上的冰冷触碰,心口又惊又骇,连眼神中也写满了震惊。
  扶灵将她表情看在眼里,忽的轻声笑了笑,
  “我知道师姐不会相信我的话,那,这样呢——”
  话刚说完,空气倏然安静。
  九嘤还未曾回过神,一道软唇便轻轻压到她唇上,犹如蜻蜓点水般的碰了碰就离开。
  如此亲密的举动,便是扶灵也有些害羞,连声音里都带着甜腻的气息,
  “冬俏师姐说,亲吻是道侣间才能做的事。”
  “我也想当师姐的道侣。”
  先是心悦,后是道侣——
  扶灵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已经将九嘤所有的认知全部打的稀碎。
  扶灵喜欢自己,怎么可能?
  可回想生辰会后发生的一切,确实和扶灵说的一样——
  她那对自己的维护和亲近,好像全都写着“喜欢”二字。
  九嘤张了张唇,脑中已经乱成一团乱麻,记忆飞速翻转,她这时才注意到一个重点——
  扶灵所有的异常行为,全都从生辰会那日开始。
  那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
  重活一世,九嘤已不是前世那个任人诓骗的单纯小姑娘,不过呼吸间的片刻功夫,她就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不知不觉间,她手中已全是湿汗。
  连额头,也被冷汗覆满。
  扶灵的手还停在她颊侧,一下又一下温柔的摩挲着,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细细密密的迷恋。
  九嘤感受着这轻抚,心口没由来得泛出一缕痛意,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消弭散的药性都被她解开,她才颤着声音开了口——
  “告诉我,我们是在何处相识的?”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扶灵笑笑,心中痴迷渐深,又俯下身子,在九嘤颊侧轻轻亲了一下。
  这已是今夜的第二个吻。
  九嘤甚至没有来得及躲开,那吻就已经落下。
  偷到美人香,扶灵心情甚好,未做思考,她便将答案说了出来,
  “我与师姐——
  相识于我的生辰会上。”
  这话一出,九嘤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喉咙生出些干涩,竟是用尽所有力气才问下后面的话,
  “生辰会那日,发生了什么?”
  扶灵并不知道九嘤为何要问这些,却还是老实应答,
  “那日我病了,师姐照看了我一天,我醒来的时候,师姐还给了我一只雪狐。”
  九嘤越听越是惊骇,直到压制住心口的痛意,才继续发问,
  “然后——你就爱上了我,是吗?”
  扶灵听见这个问题,手中动作骤停,凝眉细细想了想才点头承认,
  “是,从那时起,我心中便只有师姐一人了。”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得到扶灵的肯定回答,九嘤直接翻身从床上起来,此时此刻的她脸色格外难看,胸口也全被不可置信的怒意和震惊填满。
  不等人反应过来,她便已经披好外衣,直接牵着扶灵的手往屋外走去。
  扶灵正好奇那消弭散为何失效,就已经被拉着出了房间。
  二人手牵手,还是九嘤主动,扶灵心间便泛出一些甜蜜的欢喜,直到走出长廊,她才软软的问了一声,
  “这么晚了,师姐要带我去哪儿?”
  九嘤浑身上下冰冷异常,连声音也没有一丝情绪,
  “去找晖明长老。”
  扶灵闻声也察觉到一些不对劲,却还是乖顺的跟着,直至快要走到医庐门口,才再一次开口,
  “为何要找晖明长老?”
  她声音中满是信任依赖,如此浓郁的爱恋,竟是一点都不遮掩,完完全全的表露了出来。
  九嘤步子一顿,回过头看了一眼,眼神中各种情绪夹杂,许久过去,才沉声回应——
  “你生病了。”
  生病?什么病?
  扶灵不解,再停下时,九嘤已经推开了医庐大门。
  晖明长老的房间在最里面,二人走的急,此处又十分安静,脚步声便十分明显。
  人还未到,房间的蜡烛就被重新点燃。
  想来,晖明长老已经醒了。
  九嘤伸手欲叩门,扶灵却忽然站在旁边,自顾自的小声辩解一句,
  “我喜欢师姐,这不是病。”
  声音很小,却足够九嘤听见。
  这句话,又让她心脏生疼。
  屋里的人已然听到屋外的动静,不等敲门声响起,就主动打开了门。
  见到来人竟是九嘤和扶灵,晖明长老也愣了半刻才让她们进屋。
  事情很复杂,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九嘤哄了两句,扶灵才肯乖乖去一边等待,等把事情解释清楚,她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你是说,灵灵被人下了情咒?”
  晖明长老眉眼中尽是忧愁,世间情咒千万,每一种都分外难解。
  “若不是情咒,她怎会说出、说出那些话来……”
  便是九嘤,想起那些心悦、道侣一类的说辞,也觉得面脸发热。
  话毕,她又想起什么,直接从扶灵胸前拿出储物石,念过口诀过后,一只掌心大小的白色毛绒团子便出现在她手中。
  “这不是司家送的灵松雪狐么?你怀疑那咒是通过这狐狸下的?”
  晖明长老忍不住蹙眉,伸手接过小狐狸看了又看,却没发现什么蹊跷。
  九嘤点头,直接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不错,我怀疑那情咒——是司家大公子下的。”
  凭空猜测,终归是不太好,更何况还牵涉到八族之一的司家。
  晖明长老摇头,轻声提醒一句,
  “没有证据不可乱说,这狐狸没有问题。”
  这一下,惊讶的人变成了九嘤。
  她不敢相信,这狐狸竟没有问题——
  不可能的。
  扶灵中了情咒,唯一下咒之人,只会是司祺。
  否则,前世的自己又怎会和今世的扶灵一样,毫无缘由便爱上一个陌生人?
  生辰会那日,司祺交给自己两样东西,一是灵狐,二是铃铛。
  既是灵狐没有问题,那铃铛呢?
  九嘤心口猛的一跳,又从储物石中取出那红色的小铃铛。
  随后一言不发的当着晖明长老的面打了开来,里面藏着的东西,瞬间便让二人神色剧变——
  那是一颗拇指大小的蚕茧,茧身黑白相间,那白色的自是蚕丝,黑色的,显然是扶灵的头发。
  发丝生茧,蚕心为诱——
  这是妖魔二族失传已久的古老情咒。
  晖明长老脸色难看至极,许久之后才开口,
  “是白首同心蛊。”
  光只听见这五个字,九嘤的心便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世人皆知,白首同心蛊——
  无药可解,无药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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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知道了,等扶灵灵清醒,师姐就追妻火葬场吧
  我喜欢师姐,这不是病——
  这句话居然有点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