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思的静默中，一直在静坐冥想的弘音突然缓缓抬起手来，低声道。
  “两位有没有感受到，这一带阴气似乎越来越重了。”
  他睁开眼，伸出手拨开车帘，澄澈的双眸中倒映出一片阴影，北方的天空中一片阴云密布。
  “枭阳原人迹罕至，少有生灵，说来不应有这么重的阴怨之气。”
  叶轻尘点了点头，“不过目前既然已到这里，除了继续往前走，也无他法。”
  那个人还被困在百鬼渊中，不是是否安然。
  思及此，心中不免涌出一股悔恨。
  从华予出现在龙游山战场的那一刻起，叶轻尘就知道，他的精心筹划和布局，还有与玦明的联盟，从此就将走向破灭了，
  华予解开了自己头上的封印，使用了属于羽生前朝的巨大力量，同时也泄露了自己的真身。
  自己千方百计保护的秘密，终于还是被玦明知晓了，这个一心复国的北荒领主又如何会轻易放过如此重要的棋子。
  此后，不仅在整个中洲大地上搜捕华予，还大力狙击碧生门组织的手下和所有联络网，逼得叶轻尘不得不出面对抗，但由于布结界耗费的力量还未恢复，他大意之下被灵蝶所伤。
  在残存的碧生门手下护卫下，他负伤逃回空桑山中，从漫长的昏迷中醒转之时，身旁等候着木子和阿子。
  楼阁中还氤氲着淡淡花蜜的香味，华予却已经不见了身影。
  原本凭着她身上的力量，即使被玦明擒住，也是有机会逃脱的。
  但当初为了防止她逃离空桑山的结界，自己封锁了她身上的灵力，未曾想到她最终为了灵蝶之伤的解药离开庇护，且落入敌手也无法施展字缚灵。
  自己千算万算，还是护不住她。
  叶轻尘轻轻瞥了一眼对面的人，“这条路是到达百鬼渊最近的路。如今华予落在玦明手中，饶是我不担心，恐怕你们陛下也不能淡然处之吧。”
  听到这句话，南宫昱卿脑中再次浮现出龙游山上那个如莲的白色身影，在一片墨色血影凋零的场景，心头一紧。
  她救自己的同时，让玦明的复国计划毁于一旦，如今恐怕是凶多吉少。
  “嗯，抓紧赶路吧。”
  随着低沉的话语落下，飞驰的那一乘马车在茫茫的大漠戈壁上越行越快，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随后又消逝于风中。
  ***
  漆黑的夜幕沉沉地压了下来，倾覆在无垠的荒野之上。
  直到一轮明月将层叠的阴云驱开，皎洁的银光，洒落在万仞绝壁之上。
  月光穿透过的栏杆，照映在绘满图案的石壁上。
  遗世独立的百鬼渊，仿佛已经被时间的齿轮遗忘。
  那月色仿佛一声悠远的叹息，在辽阔的中洲大地上逡巡了一圈后，终于落在枯朽了百年的尘土之上。
  终于轻柔地落在了那个洁白的身影上。
  华予如同一座雕像，在黑暗中久久枯坐，直到被月色笼罩。
  呼——呼——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来自远古声音在召唤。
  被银光投射出来的自己人影，隐约浮动，憧憧摇曳。
  她突然恍过神来。
  眼前石壁上那些依稀可见光怪陆离的妖兽鬼神、魑魅魍魉，在月色中愈发清晰了起来。
  掌管日月风雨的神祗，曾经遍布四海八荒的异兽，形神异色的妖鬼，皆开始在墙壁上辗转动作，栩栩如生。
  华予拿起手一个个拂过这些抑或狰狞抑或安然的面容。
  被触摸到的瞬间，他们便会发出低低的沉吟或是厉声嘶吼。
  这些隐隐低吟和嘶吼，在虚空中震动，混杂着玦明的话语，一起在华予耳边回荡——
  “一旦羽生大典完成，游荡在中洲各处的全部鬼神妖魔，便会重新复活，聚集在我们曾经辉煌的帝都。”
  周边一股寒冷的气息环绕过来，白色素纱上墨色晕染的图案，逐渐蒸腾而起，弥漫在冰冷的虚空之中。
  她感到全身开始战栗，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在周身游走，似乎要冲破眉心的朱砂痣而出。
  从白纱上泛起的一颗一颗的墨珠，在空中分离又凝固，似乎有一双不可见的手，画出一幅羽生末世的画卷，将百年前被尘封的记忆重新带了回来。
  百年前的那一场旷日的鏖战中，羽生皇族百里今洺以一己之力，承担了加诸在众鬼魂和妖兽身上的六轮封印，保护他的子民生灵不渡忘尘川，形灭而神存。但自己却灰飞烟灭，不得入六道轮回。
  如今羽生国虽已覆灭百年，却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正是因为国典还得以幸存的缘故。
  所谓“国典不毁，羽生不灭”，竟然是这个意思。
  华予的嘴边挂着一丝苦笑。
  曾经也思考过，为什么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书妖，身上却藏着那样毁天灭地的力量，大到足以颠侧玦明的整个鬼魅军团，足以洞悉故国的所有变故。
  一切都是因为，她才是真正承载着整个羽生魂魄的那个器物。
  只要将这些曾经存在于羽生王朝的神祗妖鬼记载在书中，那么大典完成之时，就是他们的复活之日。
  这便是文渊阁诸多学士付出生命也要保护大典的理由，是百里今洺不惜粉碎自己的七魂六魄、不入轮回，也要守护住自己子民的理由。因为终有一日，一切都可以卷土重来。
  然而令人曾想到的是，文渊阁学士们执念，让这本大典化成了物妖。
  华予看着空中那翻涌的墨色所凝聚的画面，眼神瞬息万变。
  自诞生起，她的血液便是墨，注定要为书写羽生王朝的故事而流淌，注定要背负复国的使命，也注定在完成使命后灰飞烟灭。
  但是——
  空气中的墨珠再次变幻，凝结成了一个绰约的人影，流风惊鸿一般，在氤氲的银色月光中流转浮腾。
  又教她怎样才能放下这个人。
  他潇洒的笔锋，他凌云的剑气，他蹙眉的忧思，他吟吟的浅笑。
  所谓物妖，乃是因人的执念所化。但一旦凝结成妖，也会七情六欲，也会有自己的执念。
  她的手倏忽从石壁上垂下来，紧紧闭上了双眼。
  然而越是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回忆越是止不住的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我陪在你身边，早已不是为了金银，也不是为了复仇的力量。只是为了你华予。
  ——我不在乎你是人是妖，是天弥人还是羽生人，也不在乎你曾经怎样地利用我。只要是你，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和妖魔鬼怪们的嘶吼声各相争鸣，杂糅成一团。
  空中的墨珠再次逸散破碎，后又蒸腾浮动，一片混沌中，出现了魑魅魍魉们被贴上字缚灵后，在机械战机等攻击下摧枯拉朽般燃烧在熊熊火焰之中的场景。
  华予心头猛地一痛，原来命运从来都是逃不过的。
  ——所谓物妖者，一旦动情，执念不得，灰飞烟灭。
  龙游山上那一次舍身相救，是她唯一一次从心的选择。
  却终究是为了他，犯下了叛国的罪孽。
  欠他的情，如今也该算还清了。
  既然如此，就让她来背负故国的血债吧，让她来承担复国的使命吧。
  华予抬起头，再次望向月光下斑驳的石壁，方才还在浮动的妖鬼壁画，已黯淡了下去。
  如层叠的云谲波涌倒映在她眼中，随后又恢复了从前的澄澈清明。
  她倏然起身，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土，踱步到洞穴口。
  见一只眼神凌然的雪狼，伏在洞口，奉命监视洞中的一切。
  华予脸上隐现一丝怜悯，随后有马上恢复了清冷的面容，低声说。
  “无觅，我已经做好决定好了。烦请将你们领主大人请来吧，我有要事与他商议。”